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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淳于白伸出手去,掐了一粒往嘴里塞,没有咀嚼就吐了出来。他的动作是如此的滑稽,引得在场的人笑不可抑。他的远亲边笑边说:“你一定要回唐山去的。你在这里不会住久。”——这是许多年前讲的话。当时,淳于白对这种说法的可靠性极为怀疑;现在眼望那幅以新加坡巴刹为题材的油画,想起第一次吃榴梿的情景,不能不承认这种没有科学根据的说法也有它的道理。

  油画旁边有一幅稻草画。稻草是黄色的,即使光线暗淡,也会闪烁。——几棵椰树——奎笼——渔人与渔网——一钩新月——远山上的云朵——看起来,有点像剪纸,却充满马来的民族性格。淳于白曾经有过一幅稻草画;不过,在离新回港的前夕将它送给别人了。现在,见到这幅稻草画,自然而然想起离开新加坡时的心情。他是很喜欢新加坡的;但是一个更好的职业使他必须放弃那边的长期居留。那时候,他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惋惜的事。到了一九六七年,香港随地都是土制菠萝,稍微有点办法的人都远走高飞了,他却不能不继续留在香港。那时候,他很后悔。如果不放弃新加坡的长期居留,可以重回狮城。

  “新加坡是一个好地方。”他想。他贪婪地望着那幅以巴刹为题材的油画与那幅以奎笼为主题的稻草画。

  “餐厅的老板一定是从南洋回来的老华侨,要不然,就不会悬挂这两幅充满南洋情调的图画。”他想。

  “如果能够在这时候听到一曲《梭罗河之恋》的话,南洋气息更浓。”他想。

  他听到姚苏蓉的《今天不回家》。

  他想起梅花歌舞团与《可怜的秋香》。他想起周璇与《拷红》。他想起白光与《叹十声》。他想起吴莺音与《明月千里寄相思》。吴莺音,鼻声很重的女歌手。那是一九四五年的冬天,刚从重庆回到上海的淳于白,穿着破旧的衣服在仙乐舞厅听吴莺音的《明月千里寄相思》。靡靡之音,像一把刷子,刷掉了从雾都带回来的朴素与严肃。他贪婪地享受四年未曾享受过的东西,企图借此给自己一点补偿。怀着这种心理,他带着一个并不美丽而打扮得十分花枝招展的舞女到酒楼去吃饭。在上海,人们喜欢在吃饭时跳舞。世纪末的情绪总是缺乏理性的。既然是有酒的日子,难免在歌声中猎取快乐。那时候,所有“来自重庆的人”都会被人钦羡。

  二百对一的规定,使许多有理想的人做了许多疯狂的事。淳于白是其中之一。对于他,享乐变成最终目的。每天下午,坐在国际饭店三楼喝下午茶。夜色四合后,开始将女人当作洋娃娃。生活是那么的荒唐,与梦中情景倒也十分相似。到处是靡靡之音。靡靡之音变成生活的一部分,不想听的时候,也会在耳边飘来飘去。现在,他又听到姚苏蓉的歌声了。姚苏蓉,一个唱歌会流泪的女人。当她公开演唱时,有人花钱去听她唱歌;有人花钱去看她流泪。这也是一个缺乏理性的地方,许多人都在做着不合理性的事情。于是流泪成为一种表演,大家都说那个女人唱得好。

  坐在上海舞厅里听吴莺音唱《明月千里寄相思》,与坐在香港餐厅里听姚苏蓉唱《今天不回家》,心情完全不同。心情不同,因为时代变了。那个时代已过去。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他只能在回忆中寻求失去的欢乐。但是回忆中的欢乐,犹如一张褪色的旧照片,模模糊糊,缺乏真实感。当他听到姚苏蓉的歌声时,他想起消逝了的岁月。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看到的种种,也是模模糊糊的。淳于白一直在怀念过去的一切。如果他能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他会走回早已消逝的岁月。

  点上一支烟,连吸两口,《今天不回家》已成尾声。淳于白发现斜对面的卡位中,多了一个正在埋头研究狗经的男子。

  逸园。上海的逸园。格力狗追逐电兔的地方。有一只格力狗的名字叫作“收复失地”,英文译作So Far City。淳于白下注这只狗,赢过大钱。淳于白下注别只狗,输过大钱。淳于白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就赌狗了。除了赌狗,还赌回力球。安杜利。沙萨门地。普登巧。奧沙。古巴龙等。那个名叫古巴龙的回力球员最喜欢赌狗。淳于白在逸园常常遇见古巴龙。那时候,他听到一种传说:说古巴龙在狗场输了一笔大钱。淳于白也常常输钱。他喜欢赌狗。他喜欢赌回力球。他曾经偷了母亲的钻戒走去赌钱。不肯认输,是一种愚蠢的执拗。那时候,他尚未结婚,没有什么负担。他喜欢赌。他的赌徒性格是与生俱来的。即使在求学时期,也常常怀着冒险家的侥幸心理做孤注一掷。他曾经输过不少钱,不能保持理智的清醒时,常在逸园或回力球场培养儿童的反抗心理;有时候,理智恢复清醒,他也知道反抗赌神的安排是最不聪明的。

  对往事的追忆,有点像山谷中的回声。对着山谷,放开嗓子狂喊,撞回来的,同样的声调,却微弱得多。

  淳于白再一次乜斜着眼珠子望望那个研究狗经的人。那人正在吸烟,夹着香烟的食指与中指被烟熏得黄黄的。当他全神贯注地研究狗经时,周围的一切都是不必要的存在。淳于白凝视他的时候,他始终没有抬起头来。面对着那份报纸的狗经版,陷入无极的寻思,吸烟只是一种机械的动作。他不断吸烟。当长烟变成短烟时,蓦然咳呛,咳得连颈间的青筋也凸了出来。他吸的,可能是一种廉价的香烟。

  不能忘记澳门逸园开幕的那一晚。一本红色封面的特刊。一家名叫“金谷”的餐厅。单看外表,澳门逸园与上海逸园有许多相似之处。淳于白特地从香港赶去澳门,并没有怀着冒险家的侥幸,只是希望在澳门的狗场里捕捉上海狗场的气氛。这种心理,只有背井离乡的人才能体会。淳于白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他输了几百块钱,但是他很愉快。他捉住了一部分属于过去的欢乐。他是习惯于从回忆中撷取欢乐的。赌狗或吃大闸蟹,都能减轻乡愁。

  一个脸色清癯的瘦子带着一个七八岁的男童走进来。起先,他们找不到座位;后来,淳于白旁边那只小圆台边的食客走了,他们占得这个位子。

  “我要吃雪糕。”男童说。

  “不许吃雪糕。”瘦子说。

  “我要吃雪糕!”男童说。

  “不许吃雪糕!”瘦子说,“你喝热鲜奶!”

  “我要喝冻鲜奶。”男童说。

  “不许喝冻鲜奶。”瘦子说。

  “我要喝冻鲜奶!”男童说。

  “不许喝冻鲜奶!”瘦子说。

  瘦子向伙计要了热鲜奶与雪糕。他自己吃雪糕。男童忍声饮泣,用手背擦眼。

  “不许哭!”瘦子的声音很响。

  “我要阿妈。”男童边哭边说。

  “到阴间去找她!”瘦子的声音依旧很响。

  “我要阿妈!”男童边哭边说。

  “你去死!”瘦子的声音响得刺耳。

  好几个食客的视线被瘦子的声音吸引过去了。瘦子不知。那个用手背擦眼的男童也不知。

  “我要吃雪糕!”男童边哭边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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