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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许吃雪糕!”瘦子恶声怒叱。

  “我要喝冻鲜奶!”男童连哭带喊。

  “不许喝冻鲜奶!”瘦子恶声怒叱。

  “我要阿妈!”男童连哭带喊。

  “你去死!”瘦子的声音响得刺耳。

  男童放声大哭。瘦子失去了应有的耐性,伸出手去在男童头上重重打了一下。男童大哭。哭声像拉警报。瘦子怒不可遏,站起,将一张五元的钞票掷在台上,然后抓住男孩的衣领,用蛮力拉他。男童蹲在地上,不肯走。瘦子脸色气得铁青,睁大怒眼对男童呆望片刻,忽然松手,大踏步走出餐厅。男童急得什么似的,站起身,追了出去。这时候,伙计将一杯雪糕与一杯热鲜奶端了出来,发现瘦子与男童已不在,有点困惑。

  “走了。”淳于白说。

  “走了?”伙计问。

  “桌上有五块钱。”淳于白说。

  伙计耸耸肩,拿起五块钱,交给柜面;然后将雪糕与鲜奶端到里边去。

  淳于白百无聊赖地观看每一个食客的动态。

  三个长发青年坐在角隅处,各自低着头,嘁嘁喳喳,语调很低,好像商量机密大事。

  一个胖子在吃牛排。那牛排一定煎得太老,必须使用很大的气力才能切出一块。当他切牛排时,两只手将刀叉握得很紧,脸上出现一种近似不胜重负的痛苦表情,连下巴颏也在抽搐。那不像是一种享受。

  四个上海女人在口沫横飞地谈论楼价。她们谈话时声音很大,别人也许听不懂,淳于白却听得清清楚楚。甲女正在讲述排队买楼的经过。她说:“天没有亮,我就去排队了;排了几个钟头,还是买不到。”乙女说:“我的姨妈,去年在湾仔买了五层新楼,每层两三万,现在每层涨到十几万,不知不觉赚了几十万。”丙女说:“楼价为什么涨得这么高?”

  甲女耸耸肩:“谁知道?”丁女说:“九龙有一个地方出售楼花,有人连面积与方向都没有弄清楚,就一下子买了十层。”乙女说:“香港真是一个古怪的地方,有些人什么事情都不做,单靠炒楼,就可以得到最高的物质享受。”丁女说:“依我看来,炒楼比炒股票更容易发达。”

  甲女说:“对,你讲得很对。炒楼比炒股票更容易发达。股票的风险比楼宇大,股票涨后会跌,跌后会涨;但是目前的楼宇只会涨,不会跌。”丙女说:“话虽如此,现在的楼价已经涨得很高了。港岛半山区的楼宇,涨到几十万一层,即使普普通通的也要二十几万以上。”

  甲女说:“楼价还会上涨的,香港地小人多。住屋的问题,一直没有彻底解决。除非政府马上冻结租金,楼价才会下跌。”乙女说:“政府怎会冻结租金?政府鼓励置业公司兴建新楼,怎会冻结租金?如果冻结租金的话,还有什么人建造新楼?”丁女说:“政府不冻结租金,楼价一定上涨。炒楼花可以发达,手上有资金的人,不是炒股票,就是炒楼花。这样,楼价一定上涨。”丙说:“我还是不明白,楼价怎会涨得这么高?”甲说:“楼价涨得越高,买楼的人越多!”

  淳于白点上一支烟。

  一个老头子在吃蛋糕。老头子的手握着叉。叉上有切下来的蛋糕。老头子的手在抖。老头子手里的叉在抖。叉上的蛋糕也在抖。老头子抖巍巍地将蛋糕塞入口中。蛋糕屑粘在胡须上。然后又用叉去叉蛋糕。他的动作是那么的缓慢,使淳于白想起电影里的慢动作。

  卡位里坐着一对男女。男的头发很长,长得像女人。女的头发很短,短得像男人。男的一直在讲话,滔滔不绝,有点像苏州的说书人。女的一直羞低着头,不开口。淳于白听不到那个男子在讲些什么;不过,那男子有许多话要讲,倒是显而易见的。

  两只小圆台拼在一起,台子旁边坐着八个人,四男四女,六个是中年男女,一对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这对年轻人都很怕羞,看样子,在相亲。

  淳于白也相过亲的。那是刚从大学毕业出来的时候。母亲希望他早些结婚,一再问他:“有没有女朋友?”淳于白回答总是:“没有。”母亲并不接受这样的回答。她问:“学校里不是有女学生的?”淳于白点点头。母亲问:“既然有女同学,怎会没有女朋友?”淳于白不答。过些时日,母亲要他陪去咖啡馆吃东西,他见到另外有两个女人在等他们。这两个女人,一个老,一个年轻。那年轻的女人羞低着头,身上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旗袍。淳于白这才明白母亲的用意,虽然没有站起身就走,却板着面孔,不发一言。那天晚上,母亲问他:“喜欢不喜欢那个女人?”他摇摇头。

  想到这件往事,不自觉地露了笑容。视线由那只台子转到一个卡位上。这卡位里坐着一个阿飞与一个飞女。他们并不是相对而坐的。他们并排坐在卡位的一边。他们犹如一对摔跤家,扭作一团。他们做他们愿意做的事情,旁若无人。对于他们,餐厅的一切,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全不存在。

  淳于白看到一个穿唐装的男子。这个男子侧着头,将一只原子粒收音机贴在耳朵上,听打波。

  另外一个卡位里则坐着一对中年男女。两人脸上的表情很严肃。男的在责备女的。女的也在责备男的。淳于白不知道他们的关系,猜想起来,若非夫妻,必然是金钱上有了(马翏)。

  两个穿唐装的中年男子坐在距离淳于白不足十呎之处。他们谈话时的声音很大。

  甲说:“昨天下午,我在荔园搭乘巴士前往尖沙咀。巴士驶到青山道时,车厢里挤满乘客。忽然,有人拔出刀子,对大家说:‘这么多位阿哥阿姐,送些钱给我们几个兄弟花用!请随意捐助!’说着,拿出一只布袋,要乘客们将身上的现款与首饰手表扔入袋中。”

  乙说:“没有强抢?”

  甲说:“情形与教堂捐钱是一样的。教堂捐钱用盘子;劫匪捐钱用布袋。”

  乙说:“你也在车上?”

  甲说:“一切都是我亲眼目睹的。”

  乙说:“你损失多少?”

  甲说:“一只老爷表与二十块钱。”

  乙说:“二十块钱?”

  甲说:“我身上有一千五百二十元,其中一千五百元是收回来的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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