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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头发很黑。两条眉毛还是粗粗的。亚杏从来没有用钳子钳过。她的母亲就常常用小钳子将眉毛一根又一根钳去,钳成细细的。前一个时期,来自西欧的风尚,使一部分摩登女性将眉毛剃去后再用眉笔画上两条。许多女人都这样做,亚杏没有。她年纪还轻,不需要将太多的时间浪费在化妆上。她有一对大大的眼睛。她有笔挺的鼻梁。她的下巴尖尖的,使她有一个令丑陋女人妒忌的瓜子脸。虽然瓜子型的脸孔缺乏现代感,亚杏照镜时,总觉得自己的脸型很美,值得骄傲。

  也许这是一种自私心理,只要有机会站在镜前,总会将自己的美丽当作名画来欣赏。她不大理会别人对她的看法。尽管别人对她的赞美并不出于真诚,她自己却有充分的自信。她觉得自己很美。她一直觉得自己很美。此外:还常常这样想:“要是有机会的话,走进电影圈拍戏,变成另一个陈宝珠。”或者:“要是有机会的话,走去夜总会唱歌,变成另一个姚苏蓉。”

  当她仔细端详镜子里的自己时,觉得自己比陈宝珠更美,没有理由不能成为电影明星。

  当她仔细端详镜子里的自己时,觉得自己比姚苏蓉更美,没有理由不能成为红歌星。

  她就是这样一个少女,每一次想到自己的将来,总会被一些古怪的念头追逐着,睁大眼睛做梦。在此之前,脑子里的念头虽然不切实际,却是无邪的;现在,看过那张拾来的照片后,脑子里忽然充满肮脏的念头。她从未有过类似的经验,却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想象一个有点像柯俊雄,有点像邓光荣,有点像李小龙,有点像狄龙,有点像阿伦狄龙的男人也在这间冲凉房里。这间冲凉房里,除了她与“那个男人”,没有第三个人。这样想时,一种挤迫感,仿佛四堵墙壁忽然挤拢来,一若武侠电影中的机关布景。她的脸孔红得像烧红的铁,皮肤的里层起了一阵针刺的感觉,心跳加速,内心有火焰在燃烧。她做了一个完全得不到解释的动作:将嘴唇印在镜面上,与镜子里的自己接吻。

  对于她,这是一种新鲜的刺激。第一次,她有了一个爱人。这个爱人竟是她自己。

  不敢对镜子里的自己多看一眼,也不敢再看那张拾来的照片,仿佛旧时代的新娘那样,纵有好奇,也没有勇气对从未见过面的新郎偷看一眼。她忽然认真起来了,竭力将思路转移到别的方面去,她认为应该想想陈宝珠了。在她的心目中,陈宝珠与姚苏蓉是两个快乐的女人。

  进入浴缸,怔怔地望着自己的身体。这是以前很少有的动作,她只觉得女人面孔是最重要的。从未意识到体态的重要性。现在,因为那张照片给她的印象太深,使她对自己的体态也有了好奇。她年纪很轻,脸上的稚气尚未完全消失;胸脯却发育得很好。对于她,这当然不是一个发现;可是,认真注意自己的体态时,有点惊诧。

  将肥皂擦在身上,原是一种机械的动作。今天,因为拾到一张猥亵的照片,用手掌摩擦皮肤上的肥皂,居然有了某种贪婪,将自己的手当作别人的手。

  她希望这两只手是属于“那个男人”的。那个有点像柯俊雄,有点像李小龙,有点像狄龙,有点像阿伦狄龙的男人。她甚至希望“那个男人”跨入浴缸,与她一同洗澡。她甚至希望……

  半个钟头之后,她躺在卧房里,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她应该将那张照片扔出窗口的,却没有这样做。她将它塞在那只小皮箱的底层。

  楼下那家唱片公司,此刻正在播送姚苏蓉的《爱你三百六十年》。

  7

  镜子里的他,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淳于白对那面长镜继续凝视两三分钟后,终于有了突然的惊醒。那不是一个值得欣赏的脸相。那脸相引起了莫名的惆怅。他甚至有点讨厌自己。

  不敢再看,继续朝前走去。虽然人行道上黑压压地挤满行人,他却感到了无比的孤寂。见到一家门饰充满南洋味的餐厅时,推门而入。

  餐厅是狭长的,面积不大,布置得相当现代化。墙壁糊着深蓝色的墙纸,灯光黝黯。食客相当多,他却意外地找到一个空着的卡位。坐定,向伙计要一杯咖啡。然后点上一支烟,眼珠子骨溜溜地一转,见到一个年轻男子从门外走进来。这个男子瘦瘦高高,长头发,穿了一条“真适意”的牛仔裤,用牙齿咬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站在门边睁大眼睛找人。淳于白旁边有一只小圆台。小圆台旁边坐着一个年轻女人。这个年轻女人穿着长短袖的新潮装,牛仔裤的裤脚好像用剪刀剪开似的。

  用牙齿咬着细长香烟的男子走到这个女人面前,拉开椅子坐下。这个女人露出笑容时,牙齿不但洁白,而且整齐。这种整齐而又洁白的牙齿是很少见的。淳于白很喜欢她的牙齿。那个与她同桌而坐的男子见到这样的牙齿,笑容也不露。

  “肥佬走了?”年轻男子将话语随同烟雾吐出。

  “走了半个钟头。”女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用食指点点面前那杯咖啡,“这是第三杯!”

  那年轻男子依旧用牙齿咬着细长香烟,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拿到没有?”他问。

  “只有五百。”

  “肥佬不是答应拿一千给你的?”

  “他说:赌外围狗输了钱。”

  年轻男子脸上出现怒容,连吸两口烟,将长长的烟蒂揿熄在烟灰碟中。当他再一次开口时,话语从齿缝中挤出:

  “他答应拿一千给你的!”

  “有什么办法?他只肯给五百。”女人的语气也有点愤怒;不过,脸上的神情却好像在乞求怜悯。

  “对付肥佬那种家伙,你不会没有办法。”

  “钱在他的袋中,我不能抢。”

  年轻男子霍地站起,悻悻然朝外急走。那女人想不到他会这样的,忙不迭追上前去,却被伙计一把拉住。她问:“做什么?”伙计说:“你还没有付钱。”女人打开手袋,掏了一张十元的钞票,不等找赎,大踏步走出餐厅。淳于白望着那个女人的背影,不自觉地露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注意力被一幅油画吸住了。那幅油画相当大,两呎乘三呎左右,挂在糊着墙纸的墙壁上。起先,淳于白没有注意到那幅画;偶然的一瞥,使他觉得这幅画的题材相当熟悉。那是巴刹的一角。印度的熟食档边有人在吃羊肉汤——热带鱼贩在换水——水果摊上的榴梿——提着菜篮眼望蔬菜的老太婆——斗鸡——湿漉漉的地——凌乱中显示浓厚的地方色彩。这是新加坡的巴刹。

  淳于白曾经在新加坡住过。当他住在新加坡的时候,常常走去巴刹吃排骨茶。他对排骨茶有特殊的好感。尤其是星期日,如果不走去蜜驼律的“瑞记”吃鸡饭的话,就会走去巴刹吃排骨茶。他喜欢吃海南鸡饭。即使回到香港,也常常到出售马来食品的餐厅去吃海南鸡饭。香港吃不到合乎老巴刹水准的排骨茶。老巴刹的排骨茶别具风味,汁味奇佳,有点辣,却不会辣得使人舌头麻痹,而排骨则烂得像豆腐般容易上口。这是使淳于白每一次看到与南洋有关的东西时必会联想到的食品。南洋有许多特殊的食品,淳于白比较喜欢的,除了排骨茶,还有榴梿。那幅油画上的水果摊上就有十几只榴梿。淳于白凝视那幅画时,想起了第一次在新加坡吃榴梿的情景。

  那是抵达新加坡的第二个星期,别的新客患水土不服,他没有。他走去山芭一个远亲的家里。那远亲也是上海人,战争结束后移居新加坡,在山芭设农场谋生。淳于白在那个农场里看到不少榴梿树,也听到不少关于榴梿的传说。他的远亲告诉他:榴梿是三宝太监的粪便。他的远亲告诉他:榴梿是水果之王。他的远亲告诉他:喜欢吃榴梿的新客不会回唐山去。淳于白说:“我会回唐山去的。”他的远亲捧了一只榴梿放在台面,用木板将它剖开,要淳于白用手指掐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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