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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如生日那天,我带了一盒白兰与茉莉穿的花排去她家里吃面。
  看如喜气洋洋的,穿了一件杏黄色绸子的新旗袍。头上还系了一根杏黄色的丝带。天气热,杏色的衣裳就更衬得她的脸上红红的。春如实在不漂亮。她太胖,而且肤色太黑,她的好处只是那点先天的爽直和对朋友的热情。后天的大家庭生活训练了她一部分世故,但未能完全掩住她天性的爽直与单纯。
  一见面,她就问我,她的杏黄绸子旗袍好看不好看?
  我说,好看。
  她却对我的眼睛看了一阵,说:“你骗我,我从你的眼神就知道,这件衣服不好看。”
  我无可奈何地承认了她的想法。
  于是,她走到里间,放了门帘,一面口中说着“等我一会儿,”一面匆匆地换了一件衣服出来。
  “这是小七说的,她一早就让我穿这件小粉红花的,我不听。她说,等会儿罗老师来了,你问她,哪一件好看。她准是喜欢这件小粉红花的,果然,我一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你不喜欢那件杏黄的。”
  我笑起来,说:“我其实什么也没说。”
  春如讪讪的,把头上的杏色绸带也解下来,用梳子把头发梳向耳后,找出一条细细的浅粉的递给我,说:“帮我在后面系一个蝴蝶结。小七说,这样就合适。”
  听她张口小七,闭口小七,我不觉奇怪起来,问道:“你怎么不讨厌小七了?”
  “谁说我不讨厌她了?”春如眯起她的细眼,抗议着,“我只不过是告诉你她多么喜欢管闲事罢了!她呀!总不过是那么个出身,我才不要听她的!”
  我没再说话,和春如在她房间里一面聊天,一面看她自己做的十字绣。她绣的是一对枕头,上面是风景图案。她说,前几天家里又在给她提亲。对方是县里的,在北平念书,明年毕业,姓董。还带来一张照片,在她妈妈那里。人长得还不难看,家世也还不错。不过,她觉得上次那个姓吕的比较漂亮一点,当然,这事她也做不了主,家里说姓董的有家产,吕家差一点,妯娌又多,不如董家简单。
  “管它!”春如嘴唇边闪着一抹浅笑,“反正是那么回事。女孩子总得找婆家。有饭吃就好。”
  “我管你饭,你嫁我好了!”我在旁边逗她。
  她打我一下,说:
  “你才管不起我饭,你连自己都管不起,将来还说不定找谁去管你饭呢!”
  我被她说得笑起来。
  说实话,在这一方面我总觉得和春如比起来,我很幼稚。她其实还比我小四个月,但是,她却显得比我世故,比我老练。她对人生的看法,也好像比我深透,我那时候才不会想到“反正是那么回事”,我一脑子都是梦,在我心里,女孩子才不一定要嫁人!人生才不只是“那么回事!”但是我并不知道女孩子怎么能不嫁人,以及人生究竟有多复杂,或多单纯。我并不常去想什么人生。我平常一心只想有好歌可唱,有好地方可玩,以及有一天,我要回去读大学,然后爱上一个使我着迷的人……我并不清楚人生的路实际上只有那么几个简单的过程。
  春如很用心地在配着那五颜六色的十字线,我倒很欣赏那钱的颜色,每一种颜色都亮闪闪的,非常华丽,但是,我总觉得当它们还只是一缕一缕的线的时候,才有那么华丽;而把它们绣在布上以后,反会变得黯淡陈旧起来。似乎每一种刺绣都会损害绣线本来的色彩和亮度,我真是情愿单纯地欣赏那绣线。
  春如每次听说这种话,都会骂我胡说八道。所以这次我没有说,但我心里还是在这样想。
  就在这个时候,小七忽然来了。她挑开门帘向我招呼。
  她穿着一件白底紫红花朵的纺绸小褂,下面是一条黑色印度绸的裤子,白缎绣紫红花的鞋,飘呀飘的,一颤一颤地走过来。我发现,今天她倒比刚进门那天穿得鲜艳。
  “给春如过生日”,小七说,“我得穿点红的。”
  她手里端着一个小小的笸箩,里面盛着毛豆角,她把包箩放在外面的高桌上,说:
  “谁来跟我一起剥毛豆?”
  我说:“我来,春如在绣花,别弄脏了手。”
  我说着走出来,春如也跟在后面走出来,手里拿着十字绣,坐在我旁边的凳子上,小七在对面,把笸箩往我这边推了推,说:
  “拌面放点毛豆才好吃。厨房里,大嫂不让我插手,我把毛豆拿到这边来剥总可以吧?”
  我看看小七那黑圆圆的大眼,想起那天大嫂在厨房时她说话时那冷冷的口气。那不是因为和她客气,才不让她做事,而是不屑与她为伍,而她却仿佛并不察觉。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愿意做点事情。看好那胸无城府的样子,她似乎并本是要帮忙,而只是单纯地想做事。
  见我注意看她,她笑了笑,说:
  “你看,毛豆要这样剥才快。你先撕开这一边,然后用手一挤,豆粒就出来了。以前,我婶儿总是让我剥毛豆。”
  “你婶儿?”
  “嗯,”她点着头,毛豆枝在她手上一颤一颤的,“我婶儿,她是关外人。”
  “什么婶儿!”春如在旁边说,“那别是你的——”春如用眼角瞄着她,嘴角向下一撇,咽住了下面的话。
  小七看了春如一眼,把一排毛豆粒倒在碗里,说:
  “对了,那不是什么亲婶儿,我从小卖给她的。她让我叫她婶儿。”
  “你自己的家在哪里?”我问。
  “反正是在冀东。我只记得家里在卖我以前,就把我送到乐亭县一个远亲家里养着。离我家已经好几百里地了。冀东地方那么大,我可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
  “你怎么不问问?”
  “问也没人告诉我。”小七轻描淡写地笑笑,“再说,打听那破家做什么?家里要是疼我,也早就不会卖我了。”
  我看看她,觉得有点替她伤心起来,就说道:
  “也许他们看你现在长得这么漂亮,会后悔把你卖掉。”
  春如从桌子下面伸手推了我一把,黑眉细眼做个制止的表情。
  小七没看见,把酒窝一漩,笑着说:
  “后悔也没用。二十块现大洋,就立了卖身契。人家把我养大,教我学艺,也不能白养白教的。”
  “你婶儿待你好不好?”我问。
  春如又在底下推了我一下,把十字绣朝我扬了扬,打岔地说:
  “喂!你说这叶子要深绿还是浅绿?”
  我对绣花没有心得,迟疑着还没回答,小七却在对面热心地说道:“明的地方要浅绿,暗的地方要深绿,大叶子要老绿,小叶子要嫩绿。”
  春如缩回了拿着十字绣的手,没好气地去捡线,把各种线都检出来,摆在十字上去比。
  小七没在意看如的态度。长眼毛闪呀闪的低着头剥毛豆,剥得其快无比。我在旁边笨手笨脚地跟着剥,她剥十串,我剥一两串。
  快剥完的时候,她抬头看看我,笑道:
  “我跟我婶儿别的没学会,学会了一个快,她什么都催我,做事要快,吃饭要快,穿衣服要快,答应人要快……”
  春如在旁边轻蔑地抬抬眼,说:
  “那真是什么人家什么教法。”
  小七没注意春如细眼睛里的那份轻蔑,自顾笑嘻嘻地把桌上的毛豆荚都收在笸箩里,口中说道:
  “学快也不容易,唱大鼓书有的地方很拗口,我婶儿平常就教我先学绕口令。”
  提起绕口令,我有了兴趣,我说:“我小时候也学过绕口令,比如像‘门口有四辆四轮大马车,你爱拉哪两辆,就拉哪两辆,你不爱拉哪两辆就甭拉哪两辆。’之类。”
  小七说:“那容易,我教你一个没学过的。”
  她说着,顺手拿起两枝毛豆,在手里掂着,扔上去,接住;再扔上去,再接住。一面说道:
  “你听我说!八里门前八棵树,八个八哥树上住,八个小孩拿着八个耙棍打,打得八个八哥不敢再上八里门前八棵树上住。”
  春如把绣花针在她浓密的头发上磨着,抬起眼睛看着我,撇撇嘴说:
  “这还算绕口令?我听着,一点也不绕口。不信,我们说说看。八里门前八棵树,八个八哥树上住,八个小孩……”
  我们俩人果然一说就会,说了一遍,再说一遍。觉得这个绕口令,比“门口有两辆四轮大马车”容易多了。于是,我们又想起一些别的绕口令,像“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之类。当我们把“吃葡萄”说成“吃皮萄”的时候,就笑不可仰。
  笑了好一阵,春如笑得手心出汗,也不能做十字绣了。两人这才停下来,喘着气,擦着笑出来的眼泪。等笑够了,我们这才发现小七并没有跟着我们笑。她站在那里,靠着桌沿,愣着。两眼定定地望着台阶下面的一棵枣树。枣树上有几只麻雀在飞飞停停,院子里很静,我们的笑声停了之后,才发觉这院子是这样的静。
  “喂!姨奶奶!”春如不客气地拉了她一把,“怎么啦?人家不说的时候,你一个那么起劲,等人家有说有笑的时候,你倒发起愣来了。”
  “嗯!”小七怔怔地看了春如一眼,怔怔地说,“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你说八里门前八棵树。”春如说。
  “晤,八里门前八棵树。”她笑了笑,仍然那么怔怔地,说;“对了,还不是一个好绕口令,可是,我一闲着,就想那首绕口令,想那八个小孩为什么要用破棍把八哥打走,不许它们在树上住。八哥也该有棵树去做个窝,打得人家不敢再在树上住,真是狠心!所以,我也不喜欢这个绕口令。”她收回那怔怔的眼神,和善地朝我们笑笑,说:“真的,难怪你们说不好。我也觉得不好。下回,我们说个好的。要不,我给你们唱《大西厢》,我学刘宝全,学得一模一样。”
  春如低着头整理绣线,仿佛没听见小七的话。我只好在旁边答应她说:
  “好,什么时候,我听你唱《大西厢》。”
  小七很高兴地朝我笑笑,端起笸箩,把装豆粒的碗放在笸箩里,一面朝外走,一面说:“我也该看看三爷去了,他起来,找不着我,就会生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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