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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一场雨。北方夏天的“闯雨”是具北方脾气。热得发燥的时候,“哗”的来上一阵痛快淋漓的大雨,然后立刻雨过天晴。土坯房一片澄黄,田野一片油绿,配着那和大平原竞远的辽阔的蓝天,那一份清凉与悠闲,使人心胸为之开阔。世间事,有什么可争?可气?可恨?可恼的?和这辽阔的天,无边的地一比,一切都算不了什么!
  下了课,学生陆续回家,时间还只有四点多钟。雨后的夕阳金晃晃地涂在泥湿的墙上,一群麻雀吱吱喳喳地唱得好痛快。
  六年级的李秀英是个勤快的女生,也是我课后的玩伴,她只比我小两岁。她把桌椅排好,又帮我把簿子摆在办公桌上,看我喝过了茶,就问我要不要出去,我立刻同意,和她一同走出了小巷。
  我们穿过盐场,就来到通往镇上的大道。大道修得很整洁,两旁是一望无边的原野,长着如海一般的芦苇。风过去,两边绿浪汹涌。远处有一环大大的彩虹,静静地展示着它来自宇宙的淡彩。
  我畅快地呼吸着,唱起那首“平原一片,芳草连天”的歌。
  忽然,李秀英轻轻推了我一把说:
  “老师,你看前面那是谁?”
  我往前看去,见远远迎着我们走来两个人,一位须眉皆白的老者,穿着本色的纺绸裤褂,他右手拿着旱烟管,左手搭在他身旁一个女人的肩上。那女人穿着黑色纺绸裤褂,绸褂被风逼着,贴在她丰满的胸脯上。而她那宽宽的裤管,在风的吹拂中,飘飘潇潇,那是小七。旁边的老者就是春如的祖父,我们叫他三爷。
  三爷老远的就望着我们笑,用旱烟管向我们指指点点的,似乎是告诉小七,我们来了。小七微俯着头,脉脉地笑着,步子放得很慢,很稳,并没有因为遇到我们而改变她走路的速度。
  我和李秀英倒加快了脚步,走到他们面前,向三爷问候,我平常很怕看见三爷,因为他说话不清楚,我又不好意思说我听不清楚,每次都是胡乱答应,显得十分尴尬。
  他说话不清一方面是由于去年那次中风,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没有牙齿,他坚持不肯装假牙,家里也只好由他。而他的眼睛倒很好,老远就认出我们。
  村里住户一共也只二三十户,所以大家都认得,李秀英也称他三爷。
  三爷用旱烟管指指点点地问了我们一句话,我想,那大概是问我们“出来走走?”就点头答应着。
  他又用旱烟管指指他身旁的小七,口中说了几个含糊的字,我听出来,那是“认得吧?认得吧?”
  我点着头,笑着说:“认得,见过了。”
  他用他大大的手掌在小七肩上拍着,说:
  “这是三姨奶奶。”他把“三”说成了“山”。
  小七低着头笑着,颊上那对酒窝深深地陷了下去。
  我带着一份好奇,与一份礼貌,望着他们俩人。三爷的白绸衫和白头发在风中飘着,和小七的黑绸衫黑头发形成强烈的对比。
  三爷回身用烟管朝他们来的路上指了指,说了一句什么话,我们未听清楚,小七在旁边接过来说:
  “他说那边有一棵梨树,结了很多梨。这是春梨,熟得最早,也最甜脆,你们喜欢吃,可以去摘来吃。”
  我们笑着答应,三爷也“呵呵”他笑着,显得很开心的样子。又说了一长串的话,我仔细地听着,知道他是说一个乡下的童谣,什么“媳妇要吃红春梨,脚踩着炕沿削了皮……”我听过这童谣,意思是嘲讽一个年轻人娶了媳妇就只知伺候媳妇而忘了孝敬父母。
  小七在旁边笑着,我们也跟着笑了一阵,三爷才颤巍巍地扶着小七慢慢地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我和李秀英站在那里,望着他们俩人背影,那背影一黑一白,小七比三爷矮一个头。她的步子很慢,而三爷步子蹒跚,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放在小七肩上。我们看着他们,直到他们走远,李秀英才说:
  “奇怪!三爷可有好久没出来过了,他得过中风之后,就一直不出来。以前倒还看见他出来散步。他身体本来很硬朗的。”
  “许是现在有了小七,有人陪他,所以他可以出来散步了。”我说。
  李秀英点着头,她的单眼皮的黑眼睛带着一点思索的神情,说:
  “人家都说小七不是好人。我看她好像很和气似的。人家说她多么妖,我看她好像很素净。也许,一个人的好坏,看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吧?”
  我点头同意着李秀英的话。我虽然是老师,但我比她大不了几岁。有些时候,我们有共同的困惑,也有共同的乐趣。所以,除了上课,我教书之外,课外的时间,我们很容易地做朋友,没有什么师生的界限。
  “我妈常说何三爷有钱,架子很大,脾气也不好。今天我看他好像很喜欢说笑,没有什么架子和脾气。”李秀英又说。
  “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架子,也没有脾气,人们总是不容易真正了解一个人的。”我说。
  李秀英仍带着那份困惑的表情,说:“也许。不过,我仿佛记得何春如都说她爷爷脾气不好的。”
  李秀英的话提醒了我,春如确是不止一次说过她爷爷脾气不好。所以,他纳妾的事才说做就做,家里的人没有一个拗得过他。我以前在何家见过三爷几次,也总觉他是严厉多于和蔼,所以我才总是躲着他。
  三爷和小七的背影已经拐过那大道尽头处的南街,再往东走不多远,就是他们的家了。街里的房子浴在金色的雨后夕阳里。我忽然觉得这画面很美,芦苇的绿海做近景,雨后夕晖中的房舍做远景,三爷和小七一白一黑两个移动着的背影是这画面的主题,带着一点喜悦,和大片的苍茫。我看着他们渐渐地消失在房舍的背后,眼前却仿佛仍有三爷那白发的飘潇和小七酒窝的漩动。
  “我们去看看梨树去!”李秀英说,“春梨这时候正好吃,又甜,水又多。”
  我看看李秀英,吁了一口气,回身和她一同迎着晚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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