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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何春如一进门,就带着一半兴奋、一半气恼地对我说:
  “到底小七还是进门了,昨天来的,你要不要看看她去?”
  何春如是我在乡下教书时的朋友之一。说起来,我们也是世交。她父亲生前曾与我父亲结拜。只因她父亲后来染上鸦片烟瘾,我父亲屡次劝他不听,一气之下,就绝交了,我和春如以前一直未见过面,这次偶然与她结交,倒觉关系更深了一层。
  春如那年十九岁,和我同年。小学毕业之后,就在家里等着出嫁。她常来找我聊天,也常请我到她家去玩,她的家,祖孙三代同堂,是个有钱的旧家庭。她父亲前年去世,有两个哥哥,在天津读大学。乡下时兴早婚,所以大哥已经结婚,她的爷爷七十多岁了,乡里的人都称他何三爷。何三爷去年得过一次中风,所幸医治得法,保住了性命,但至今走路不大方便。偶尔见他拄着拐棍在院子里(足留)(足达)跳,由于他讲话不大清楚,我总是尽量避免和他讲话。每次我去看如家,都是匆匆地穿过院子,直接走进春如的房间。
  何三爷要纳妾的事,酝酿好久了,没有一个人赞成。一来,小七是唱大鼓的,出身不好。二米,何三爷七十多了,小七才十七。比春如还小两岁。将来怎么称呼?虽然三爷一再表示,小七不算正室,只算姨太太,可是,那么大岁数,娶个青春正旺的女人,还经得起折腾?背地里,人人都说何三爷是活得不耐烦了。
  春如的两个哥哥最反对,他们都是在外面读洋学堂的,新思想使他们尤其讨厌这种不自然的结合。而且,家里忽然多了一个十七岁的“姨奶奶”,也使他们觉得耻辱。
  但是,反对归反对,小七还是进门了,从春如那一半气恼一半好奇的脸上,我发现,对何家来说,这真不是一件小事。
  “要不要去看看呢?”春如问着我。她的黑眉细眼,一有难题就眯在一起。她的脸很胖,除去她大嫂之外,她们何家的人都是很“富态”的,“见了她,什么也别称呼。我们看不起她!”春如嘱咐着我。
  “她像什么样子?漂亮不漂亮?”我好奇地问,真是想去看看。
  “你一看就知道了,唱大鼓书的嘛!”
  她拉着我的手跑去了。
  何家门口并没有悬什么灯彩,只是台阶旁边有一堆爆竹纸屑,那大概就是对小七做的一点表示了。
  我们走进去,里面像往常一样静静的。那只名叫“小黄”的土狗趴在穿堂里,见我来了,站起来摇摇尾巴,又懒懒地趴了下去。春如东张西望地找了一阵,走进两层院落,才听见她大嫂说话的声音:“这里不用你,姨奶奶!”
  “平常没有你,我们难道不吃饭?”是大嫂那世故的声音,“姨奶奶,你该在哪儿,就在哪儿去吧!这里不用你。”
  春如暗中把我一推,说:
  “在这里了!”
  这里是厨房。丫头小菊蹲在地下烧火,小蓉在和面,大嫂在剁菜,旁边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不用说,那就是小七了。
  小七穿着黑绸裤子,胸脯非常丰满,花绸小褂宽宽松松的,好像发着颤,一望而知,她未穿紧身内衣。她的皮肤不白,但带着一股健康的滋力,圆圆的脸,五官轮廓十分明显。黑多白少的一双大眼睛,带着一种不属于她那种身份的无邪的光,毫不造作地看着我们。春如并不向她招呼,反而是她先说:
  “春如,你回来了?”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粗嘎,我忽然想起——她是唱大鼓的。
  春如用眼角掠了她一下,很不情愿似地向她介绍道:
  “这是我的朋友,小学里的罗老师。”
  小七朝我笑笑,她两边颊上有两个很深很深的酒窝,那酒窝的深,和她眼睛的大,加上她丰满的嘴唇,使她整个的脸上都涂满了魅力。她才十七岁,但是,看上去她比我们大得多了。
  “罗老师,”她用她那低沙的嗓子说,“你不是此地人吧?”
  我摇摇头。带着一点戒心,不敢多和她说话,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是怕春如不高兴。因为春如很显然地在对她摆着架子保持距离。
  “你是不是从天津来的?”她很坦白地问,似乎并没有留意我那故意冷淡的态度。
  我只得点点头。
  “我也是。”她说,两个酒窝一漩一漩的,“我住在东门里大街。”
  “哦,那里我很熟。”我忘了保持距离的事,“我有同学住在那边。我常去,也许我碰到过你。”
  春如在旁边拉了我衣襟一下,说:
  “你才不会碰到她。走!到我房间去!”
  我回头看看春如,又看看小七。小七似乎没有感到春如的态度有什么不对。她回头看了看大嫂,说:
  “这里没有我可做的事,我跟你们一块儿去。”
  春如瞥了她一眼,皱了皱眉,说:“我爷爷呢?”
  小七用双手压压她那一头浓密的黑发,满不在乎地说:“三爷在睡觉。”
  春如鼻子里“哼”了一声,斜眼看她说:
  “你居然也‘三爷’‘三爷’的!倒很有礼数!”
  小七没有改变她的表情,把齐肩的黑发理顺,说:
  “我跟你们说一会儿话,等三爷起来,我再过去。”
  我们没再说什么,一起走出了厨房,来到春如的房间。
  春如住东厢房。一明一暗的两间,明摆着一个高桌,旁边围着四个方凳,高桌上摆着一个留声机。我和春如在凳子上坐下来,小七却站在那里,把旁边的一叠唱片一张一张地拿起来看着。
  “梅兰芳的《玉堂春》!”她念着,“最好最好了!”
  “晤。”春如坐在她对面,一手支在高桌上,托着下颌,眼皮垂着,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要说唱《玉堂春》,四大名旦谁也唱不过梅兰芳。他可以把玉堂春的心事都唱出来。让人一听那声音,就知道玉堂春有多俊,又有多苦!”
  我不懂戏,所以没有回答。
  春如是故意不理她。
  她抽出一张唱片,放在留声机上,开始去摇着留声机外面的把手,上弦。
  “我最喜欢听她唱‘在洪洞,住了一年整’那段。”
  春如托着下颌,眼皮向下垂着,一副不屑的样子。
  小七自愿顾唱片开动,那胡琴的声音和那老生的道白就开始了。
  小七很神往地听起来。她站在那里,高耸的胸脯随着她的呼吸起伏,她的手轻轻地在腿上打着拍子,脸上的酒窝一漩一漩的,她在小声地跟着唱。
  春如一直没有抬起眼皮。
  而我却一直没有把眼光离开小七的脸,她一点也不像我想象中的小七。我想象中的小七仿佛应该是浓妆艳抹忸怩造作的。而她脸上没有一点脂粉,头发没有烫过。说话的声音是低沙的,她的举止是自得其乐,旁若无人的。
  只有一点,像我想象中的小七——那就是她的丰满。不过,这丰满却比我想象的要来得自然。她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这么丰满。所以她的花绸小褂子才那么宽宽大大,她的丰满才那么带着不由自主的抖颤。
  好像她不是昨天才进门的。
  好像她老早就是这家里的一员。而且好像她老早就习惯了这家人对她的这份冷淡和排斥。
  仿佛是因为她习惯了,她才这么不在意。
  真的,我没有想到她这样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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