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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鲤鱼的百裥裙(4)


  一去十年

  当振丰赶到家,站在他的亲生母亲的病榻前时,金鲤鱼已经在弥留的状态中了。她彷佛睁开了眼,也彷佛哼哼的答应了儿子的呼声,可是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是振丰离国到日本读书的十年后,第一次回家——是一个急电给叫回来的,不然他会呆多久才回来呢?

  当振丰十八岁刚结婚时,就感觉到家中的空气,对他的亲生母亲特别的不利,他也陷入痛苦中。他抚养着他的母亲,宠惯着他的姐姐,关心着他的父亲,敬爱他的亲友和仆从,但是他有一个那样身分的亲生的母亲。他知道亲生母亲有什么样的痛苦,因为传遍全家的“金鲤鱼有一条百襉裙”地笑话,已经说明了一切。在这个新旧思想交替和冲突的时代和家庭里,他也无能为力。还是远远的走开吧,走离开这个沉闷的家庭,到日本去念书吧!也许这个家庭没有了他这个目标人物,亲生母亲的强烈的身分观念,可以减轻下来,那么她的痛苦也说不定会随着消失了。他是怀着为人子的痛苦去国的,那时的心情只有自己知道,让他去告诉谁呢!

  他在日本书念得很好,就一年年的待下去了。他吸收了更多更新的学识,一心想钻研更高深的学问,便自私的顾不得国里的那个大家庭了。虽然也时时会兴起对新婚妻子的歉疚,但是结归总是安慰自己说,反正成婚太早,以后的日子长远得很呢。

  现在他回来了,像去国是为了亲生母亲一样,回来仍是为了她,但母亲却死了!死,一了百了。可是他知道母亲是含恨而死的,恨自己一生连想穿一次大红百襉裙的机会,都被剥削了,对她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她是郁郁不欢的度过了这十年的岁月吗?她也恨儿子吗?恨儿子远行不归,使她在家庭的地位,更不得伸张而永停在金鲤鱼的阶段上。生了儿子应当使母亲充满了骄傲的,她却没有得到,人们是一次次的压制了她应得的骄傲。

  振丰也没有想到母亲这样早就去世了,他一直有个信念,总有一天让这个叫“妈”的母亲,和那个叫“娘”的母亲,处于同等的地位,享受到同样的快乐。这是他的孝心,悔恨在母亲的有生之年,并没有向她表示过,竟让她含恨而死。

  这一家人虽然都悲伤于金鲤鱼的死,但是该行的规矩,还是要照行。出殡的那一天,为了门的问题,不能解决。说是因为门窄了些,棺材抬不过去。振丰觉得很奇怪,他问到底是哪个门嫌窄了?家人告诉他,是说的“旁门”,因为金鲤鱼是妾的身分,棺材是不能由大门抬出去的,所以他们正在计划要把旁门的门框,临时拆下一条来,以便通过。

  振丰听了,胸中有一把火,像要燃烧起来。他的脸涨红了,抑制着激动的心情,故意问:

  “我是姨太太生的,那么我也不能走大门了?”

  老姑母苦笑着责备说:

  “傻孩子,怎么说这样的话!你当然是可以走大门………”

  振丰还没等老姑母讲完,便冲动的,一下子跑到母亲的灵堂,扒伏在棺木上,捶打痛喊着说︰

  “我可以走大门,那么就让我妈连着我走一回大门吧!就这么一回!就这么一回!”

  所有的家人亲戚都被这景象吓住了。振丰一直伏在母亲的棺木上痛哭,别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解,因为太意外了。结局还是振丰扶着母亲的棺柩,由堂堂正正的大门抬了出去。

  他觉得他在母亲的生前,从没有能在行为上表示一点孝顺,使她开心,他那时是那么小,那么一事无知,更缺乏对母亲的身分观念的了解。现在他这样做了,不知道母亲在冥冥中可体会到他的心意?但无论如何,他沉重的心情,总算是因此减轻了许多。

  * * *

  现在算不得什么了

  看见妈妈舍不得把百裥裙给珊珊带到学校去,爸爸倒替珊珊说情了,他对妈妈说︰

  “你就借她拿去吧,小孩子喜欢,就让她高兴高兴。其实,现在看起来,这些都算不得什么了!那时,一条百裥裙对于一个女人的身分,是那样的重要吗?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的。看女学生只要高兴,就可以随便穿上它在台上露一露。唉!时代……”

  话好像没说完,就在一声感喟下戛然而止了。而珊珊只听了头一句,就高兴得把百裥裙抱了起来。其余,爸爸说的什么,就完全不理会了。

  妈妈也想起了什么,她对爸爸说:

  “振丰,你知道,我当初很有心要把这条百裥裙给放进棺材里,给妈一齐陪葬算了,我知道妈是多么喜欢它。可是……”

  妈也没再说下去了,她和爸一时都不再说话,沉入了缅想中。

  珊珊却只顾拿了裙子朝身上比来比去,等到裙子扯开来是散开的两幅,珊珊才急得喊妈妈:

  “妈咪,快来,看这条裙子是怎么穿法嘛!”

  妈拿起裙子来看看,笑了,她翻开那裙腰,指给爸爸和珊珊看,说:

  “我说没有人穿过,一点儿不错吧?看,带子都还没缝上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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