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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鲤鱼的百裥裙(3)


  绣个喜鹊登梅吧

  龚嫂子不是当年在宫里走动的龚嫂子了,可是皇室的余荫,也还给她带来了许多幸运。她在哈德门里居家,虽然年纪大了,眼睛不行了,不能自己穿针引线的绣花,可是她收了一些女徒弟,一边教,一边也接一些定制的绣活,生意很好,远近皆知。交民巷里的洋人,也常到她家里来买绣货。

  龚嫂子看见金鲤鱼来了,虽然惊奇,但很高兴。她总算是亲眼看着金鲤鱼从小丫头变成了大丫头,又从大丫头收房作了姨奶奶,何况——多多少少,金鲤鱼能收房,总还是她给提的头儿呢。金鲤鱼命中带了儿子,活该要享后福呢!她也听说金鲤鱼年底要娶儿媳妇了,所以她见了面就先向金鲤鱼道喜。金鲤鱼谢了她,两个人感叹着日子过得快。然后,金鲤鱼就说到正题上了,她说:

  “龚嫂子,我今天是来找龚嫂子给绣点东西。”

  于是她解开包袱,摊开了一块大红洋缎,说是要做一条百裥裙,绣花的。

  “绣什么呢?”龚嫂子问。

  “就绣个喜鹊登梅吧!”金鲤鱼这么说了,然后指点着花样的排列,她要一幅绣满了梅花的“喜鹊登梅”,她说她就爱个梅花,自小爱梅花,爱得要命。她问龚嫂子对于她的设计,有什么意见?

  龚嫂子一边听金鲤鱼说,一边在寻思,这条百裥裙是给谁穿的?给新媳妇穿的吗?不对。新媳妇不穿“喜鹊登梅”这种花样,也用不着许家给做,端木家在南边,到时候会从南边带来不知道多多少少绣活呢!她不由得问了:

  “这条裙子是谁穿呀?”

  “我。”金鲤鱼回答得很自然,很简单,很坚定。祇是一个“我”字,分量可不轻。

  “噢——”龚嫂子一时楞住了,答不上话,脑子在想,金鲤鱼要穿的红百裥裙了吗?她配吗?许家的规矩那么大,丫头收房的姨奶奶,那就轮上穿红百裥裙了呢?就算是她生了儿子,可是在许家,她知道得很清楚,儿子归儿子,金鲤鱼归金鲤鱼呀!她很纳闷。可是她仍然笑脸迎人的依照了金鲤鱼所设计的花样————绣个满幅喜鹊登梅。她答应赶工半月做好。

  喜鹊登梅的绣花大红百裥裙做好了,是龚嫂子亲自送来的。谁有龚嫂子懂事?她知道该怎么做,因此她直截了当的就送到金鲤鱼的房里。

  打开了包袱,金鲤鱼看了看,表示很满意,就随手迭好又给包上了,她那稳定而不在乎的神气,真让龚嫂子吃惊。龚嫂子暗地里在算,金鲤鱼有多大了?十六岁收房,加上十八岁的儿子,今年三十四喽!到许家也快有三十年喽,她要穿红百裥裙啦!她不知道应当怎么说,金鲤鱼到底该不该穿?

  金鲤鱼自己觉得她该穿。如果没有人出来主张她穿,那么,她自己来主张好了。送走了龚嫂子回到房里,她就知道“金鲤鱼有条百裥裙”这句话,一定已经被龚嫂子从前头的门房传到太太的后上房了,甚至于跨院堆煤的小屋里,西院的丁香树底下,到处都在悄声悄语在传这句话。可是,她不在乎,金鲤鱼不在乎。她正希望大家知道,她有一条大红西洋缎的绣花百裥裙。

  很早以来,她就在想这样一条裙子,像家中一切喜庆日子时,老奶奶,少奶奶,姑奶奶们所穿的一样。她要把金鲤鱼和大红百裥裙,有一天连在一起——就是在她亲生儿子振丰娶亲的那天。谁说她不能穿?这是民国了,她知道民国的意义是什么——“我也能穿大红百裥裙”,这就是民国。

  百裥裙收在樟木箱子里,她并没有拿出来给任何人看,也没有任何人来问过她,大家就心照不宣吧。她也没有试穿过,用不着那么猴儿急。她非常沉着,她知道该怎么样的沉着去应付那日子——她真正把大红绣花百裥裙穿上身的日子。

  可是到了冬月底,许太太发布了一个命令,大少爷振丰娶亲的那天,家里妇女一律穿旗袍,因为这是民国了,外面已经兴穿旗袍了。而且两个新人都是念洋学堂的,大家都穿旗袍,才显得一番新气象。许大太太又说,她已经叫了亿丰祥的掌柜的来,做旗袍的绫罗绸缎会送来一车,每人一件,大家选吧。许大太太向大家说这些话的时候,曾向金鲤鱼扫了一眼。金鲤鱼坐在人堆里,眼睛可望着没有人的地方,身子扳得纹风不动,她真沉得住气。她也知道这时有多少只眼睛向她射过来,彷佛改穿旗袍是冲着她一个人发的。空气不对,她像被人打了一闷棍子。她真没想到这一招儿,心像被啃蚀般的痛苦。她被铁链炼住了,想挣脱出来一下,都不可能。

  到了大喜的日子,果然没有任何一条红百裥裙出现。不穿大红百裥裙,固然没有身分的区别了,但是,穿了呢?不就有区别了吗?她就是要这一点点的区别呀!一条绣花大红百裥裙的分量,可比旗袍重多了,旗袍人人可以穿,大红百裥裙可不是的呀!她多少年就梦想着,有一天穿上一条绣着满是梅花的大红西洋缎的百裥裙,在上房里,在花厅上,在喜棚下走动着。窸窸嗦嗦的声音,是从熨得平整坚实的裙裥子里发出来的。那个声音,曾令她羡妒,令她渴望,令她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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