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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心情(1)


  真羡慕你的忙,贝丽!其实我前天从你家门口经过的,并且看见你的大女儿骑了车放学回家,正天真的按着车铃代替叫门,铃声铃铃的急切的响着,想见你扔下炒菜铲子,用围裙擦抹头上的汗珠,赶着跑出来给女儿开门,然后又匆忙的跑回厨房,拿起铲子,赶快搅动锅里快焦了的菜。这时我怎好再进去打扰你?所以我略一犹豫,就让车子过去了。谁想到你昨天就来信说要我到你家聊聊呢!

  我的工作是呆板的,人家问我:“你管什么呀?”我说只管画一些图。问我的人一定很为我高兴,“啊!那不正是你所喜欢的吗?怎么找到这么一份对你合适的工作哪!”我会以微笑来答复朋友对我的关心。其实,我画的是什么图啊?只是统计图而已!但我仍要感谢替我找到这份工作的朋友,当他们说要找一位会画图的职员时,我的朋友一下子就想到陷于困境的我,正是个会画图的人。我呢?我是只急着想找一份事。就满口答应下来了!我大言不惭的说,我当然会画啦!我学的是这一门儿嘛!其实,我学的各种图中,却没有统计图呀!我真大胆,正像你们北平人说的:人急悬梁,狗急跳墙!我就像狗一样的急,从图画跳到统计上来了!我跑到图书馆看了一天统计方面的书籍,就大摇大摆的上工了。

  乡下的空气真好,蓝天很广大,到了黄昏,人就像浸在浓色的葡萄酒里,照图画的眼光看来,美极了。这时我下班了,夹着图画板,踏着清洁的石子路回去我的住处。我逢人点头微笑,彷佛是一个忙碌工作了一天的人,现在要回家享受愉快的家庭生活了!其实,我摘取一片路旁小树上的叶子,放在嘴里嚼,非常寂寞。

  这时我就会想,去看贝丽吧,听她说点儿什么也是好的呀!

  我回到住处,不想做什么,也没有什么可做的。洗我的手绢,吸我的香烟,想我的心事。我但愿忙碌,并不愿想心事。周围没有可谈的人,我像站在一片荒岛上。这难道是我自找的?我有时也真想有点腰酸骨头痛的毛病来折磨自己。这个想法太该打了!

  带上我的亲吻给你美丽的女儿吧,她是一个大姑娘了。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像你的女儿这样大吧!但是我第二次见你,却是在远隔了二十年后的现在,说起来可真是老朋友了,虽然中间有二十年我们彼此都没遇见,也不知道对方的情形。我很珍惜我和你再见的这段友情,因为你曾看见了我的最初的“某些情形”,又看见了我现在的“某些情形”。

  当赵先生跟我说,有一位我的“老朋友”在打听我时,我记不起你是谁了,说实话,就是赵先生把我带到你家时,我见到你们夫妇,似曾相识,却没有深刻的印象了。但在北平和你们几次的交游,却深切记得的,都是艺术、戏剧和新闻界的朋友。大家是又亲切、又热闹,你们是夹在其中的两员,这个记忆是整体的,所以不能单独记起你们俩了。你们俩那时还没有结婚,也在热恋中吧!啊!像我们俩一样的,是在热恋中啊!

  接到你的信,我写到这儿停住了。十天下来,我想把信撕掉,人到你那里去聊聊,还不是一样么?可是说话和写信,常常是不同的,尤其对于笨嘴拙腮的我来说。上面写写停住了,因为它勾起了我的“某些心情”。

  当赵先生给我们重新引见了以后,天真的你,马上就提起当年事来,虽然多年来我不愿意再见到老朋友,但是这次我既然出现了,而且出现在老朋友的面前,那么我就不在乎你们喜欢谈起当年事了。所以,我们初次重见,确实像老朋友一样,我很讲了一些经过给你们听。只是,我所讲的,是“情形”,而不是“心情”,我的心情,我们留待慢慢的讲,不要一次把话都说光了,我们的友谊就又断啦!一笑。

  最近恐怕不能到你处去了,统计图的工作,忽然繁重起来,据说是“上头”要了解我们的详细情形,所以加紧加班,这回可给了我忙,不必再羡慕你了。

  喜欢我昨天给你的一张画吗?人是要忙才起劲儿的,我越是统计图画得多,便越报复的想画我自己的画。儿童心理学上说,儿童到了某个阶段,是具有强烈反抗意识的,所以孩子们在几岁时便常常吐出“不!”这个字眼儿来。我却以为,反抗意识是人类的天性,与生俱来的,那分什么年龄!你说是不是?贝丽?

  我就是一个反抗者,虽然许多次失败了,但我仍然在反抗中,我连画统计图都反抗。我不能以“不画”来反抗,却以“画别的”来反抗,这便是我最近作画的情形,也是我送你一张画的来由。

  我结婚的时候,他有意要我搁下画笔,不是不要我画,而是要我离开艺术界的朋友。我也很想这样,扔掉“过去”吧!,跟完全不相干的他合作吧!他和我的籍贯,天南海北;他和我的志趣,毫不相投。贝丽,这有什么了不起呢?我们的母亲的婚姻,不都是这样陌生的结合吗?

  这个人是母亲替我找来的,据说他可以原谅我的一段荒唐的过去,因为我是被欺诱的,是值得原谅的,但是有一个条件,我要搁下画笔,以及艺术方面的,不管什么。艺术所招致来的浪漫生活害了我,他们给我这样的警惕。

  我当时完全麻木了,因为确实那个人毁了我一下,然后他走了,给了我这么样的难堪。我恨他,所以我听从了母亲,嫁给另外的一个人。这回是真正的“嫁”了,母亲拿我当做一块纯白的玉,给了我丰富的嫁妆,一礼堂的客人, (除了没有艺术家们!)粉妆玉琢的把我送入了洞房。一切从头儿做起,谁知道我身心受了多么大的创伤!

  想来也很滑稽,贝丽,一个女人怎么能第一次是随便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第二次反倒正正经经的结起婚来了?

  我的确没有再“艺术”了,那些朋友都渐渐的淡忘了我。但是我在家里也还是被容许“艺术”一下子的,比如我有一本速写本,上面画满了我的寂寞,我想起了什么,看见了什么,就画上去。他根本不看的,也从来不问,视若无睹。但是有一天我画了一只小提琴,我们却有几个月没说话。你的先生是不是这样的人?我想他不是的,他见了我总不忘记跟我开个玩笑,好像我和你们二十年来一直是没有断过往来的老朋友似的,他多天真有趣,你的先生。可是他却不啊!我希望他把那张提琴撕了,跟我吵一顿,然后我负气出走,他把我劝回来什么的,但是没有,有什么比不说话更可怕的?贝丽。

  可是这样的生活,二十年下来了。

  贝丽,不用说,那只小提琴的图画,你是明白的。你也曾是小提琴的听众,不是吗?

  那时我心中充满了不顾一切的意志,跟着他的琴声到了你们那个北平。一下火车,人们就把我们拥进了一个什么楼,吃着又肥又油又亮的烤鸭子,我是不是那天认识你的?贝丽?我不记得了,男男女女一屋子,听说有记者,没有你们吗?你不是说,你曾是一个小小的女记者吗?

  人们没有发现我,因为他是那天的英雄,他们正在给他安排演奏的日期。我喜欢看英雄,我倾倒于他,失身于他,在你们那个北平。然后回到南方,我就被扔开了。太快了,他的琴声我还没听清楚呢?你听清楚了没有?贝丽?他奏的难道不是协奏曲而是暴风雨前奏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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