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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芯(5)


  志雄不能不开口了,是经过了痛苦的思虑,他才结结巴巴的说:

  “元芳!你这样会使我良心受到谴责的!我一直在想,怎样赚到更多的钱,使双方的生活过得更好些。”

  谁知志雄说完这些话,倒哭了。是流的二十五年来的良心的眼泪吗?

  哼!元芳想到这儿,不由得冷笑了一声。烛光更亮了,是怎么回事?原来是烛芯快烧完了,所以火苗伸得老长老长的。哼!她那天也像这根快烧完的烛芯吧,居然对志雄的男子汉的软弱的哭泣,完全不放在眼下,她也把脖子伸得老长老长的,冷笑着说:

  “这不是物质生活的问题,而是精神的。唯有离婚才可以减轻,——甚至可以说,卸除双方这种精神的负载。”

  “拖”这个字眼儿,现在想起来,才知道是这样的可怕,她在抗战时候,拖延了八年,胜利后,他们又共同拖延了十六年,加起来,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一过去了。她知道志雄还想拖的,他绝对不愿意离婚,他不是那样没有良心的男人。但是这回却是她下了决心。

  离婚签字的那天,它没有惊动许多人,在台湾,她有什么亲人呢?如果连志雄都算不得是亲人,她就连半个亲人都没有了。

  刘太太是她的见证人,他们一起到法院去公证离婚。刘太太一上车就哭了,唏哩哗啦,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到了公证处,刘太太还不停的哭,她却在好笑的想:刘太太,你是怎么回事儿?你不是还劝过我离婚的吗?唉!软弱的女人,嘴硬心软的女人啊!

  更可笑的是公证处的法官,大概看见她反倒给刘太太擦眼泪吧,闹不清谁是这离婚剧中的女主角,竟问刘太太是不是一切都决定了?她这时不得不挺身而出,表示愿意立刻签字离婚的是她。

  她的心情,在当时竟能达到静如止水的程度,是经过二十几年的磨炼吗?

  五

  小珊,她要感谢这个小女孩,是小珊促成她的第二次婚姻的成功。成功?她敢说这是一次成功的婚姻吗?

  遇见俊杰,是一件很普通的事。他有五十岁了,北方农家读书子弟出身,离乡背井也有二十多年了。抗战时足迹走遍西南,有的是年轻人的壮志。大陆沦陷又随政府撤退来台湾。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还是一个人离家太久了,单身宿舍的伙食,吃得他倒了胃口,有时就不免到老同事刘先生家来坐坐,喝喝酒,讲讲北方的老日子。逗着小仓、小珊玩笑,也不免会摇头唏嘘,原来他在北方的乡下,还有着三十年不见的老婆儿女呢!所以他也认了小珊做他的干女儿。

  他们的认识,便是如此的自然,他没有和志雄离婚前,他们就认识了,但是决无情愫,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跟他结婚。

  俊杰是一个朴实坦爽的北方人,他知道元芳的身世,只有同情她,尊敬她。元芳在离婚之后,并没有想到再婚的事,祇是她恢复自由身以后,也有些朋友向她开玩笑,说要给她介绍男朋友。俊杰也有这份诚意,他认为他的老朋友一位立法委员要续弦,是最合适元芳不过的,但是在俊杰陪着他们一起玩过两次以后,元芳说什么也不肯再去将就那第三次了。

  元芳觉得她和那位立法委员,有说不出的距离。她听不惯他的江浙口音;她俭省惯了,并不以为他的几栋租给外国人的高房租,对她有什么更重要;她一生无子女,却要她过去管理一个瞪着十只眼睛的五个孩子的家庭。这种种在她都是像另一个枷锁套在她的身上,不自在得很。她想,就没有人能了解她的心情吗?连俊杰,也在劝解开导她,他像长兄般的,两手握住她瘦弱的肩胛,温和的说:

  “元芳,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应该有个归宿了。我的这位老朋友,脾气好,资历好,家境好……”

  “别说了!别说了!”不知道是不是俊杰有力的手掌握住了她的肩头,使她触到男性的力量,还是那兄长般的语气,有一种保护的力量。她竟像一个任性的女孩子发了脾气,接着是哭倒在他的怀抱里。

  咦?亮了!好了,灯来了,风停了,邻居的狗也在叫了。把蜡烛吹熄吧!不,不要,反正已经剩了一小截,随它亮着,随它灭吧!

  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愣愣的,不知道现在该去做什么。思潮在那个东车站,日本宪兵,四川女人,立法委员里浮沉,还没回到台风过后的现实来。她一眼看见一封信摆在碗橱里,是曼丽从花莲给她来的信,她在晚饭前刚收到,幸亏是在俊杰走了以后,否则的话,让俊杰看见,多不好意思呀!曼丽是她在台湾唯一耀华同班的同学。她深深的责备元芳,为什么离婚?因为丈夫另有一个女人,所以才离婚,但为什么又跟一个大陆上有了太太的男人结婚呢?为什么甘受这种欺蒙呢?曼丽问了一连串的为什么,非要她写信答复不可。

  总得答复曼丽的,总得使曼丽懂得她今天的心情。她是要对曼丽这样说:

  “曼丽,我一生最好的年龄,牺牲在一个无望的等待上,二十五载芳华虚度,我是多么的委屈!现在我终于拾起完美的家庭生活了。曼丽,我要你庆贺我,却不要你责备我。我是被欺蒙了吗?不,并不像你信中所说的。俊杰在婚前很坦白对我说:‘家有老妻,生死未卜。’他已经五十岁了,还住在单身宿舍里,吃着伙食团的又冷又硬的包饭。我呢?二十几年来,始终没有个定局。我和俊杰的结合,是基于一个同样的感觉:我们如何渴望过着‘家’的生活。

  “两次婚姻的际遇,会被人怎样的批评,我也顾不得了。圣经上说得对:‘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在婚姻的戏剧中,我两次扮演了同出戏中的不同角色而已。

  “我不怨谁,我珍惜的是每个早晨,每个黄昏,这充满了家的温韾的生活。煮鱼汤别忘记放两粒他爱吃的花椒。六点半听见门铃响,第一个菜刚好下锅。无论风雨寒暖,等待,总不会落空的。

  “别担心我这出戏还没有演完,以后可能再会遭遇到什么不幸,也别说我不够理智。那一年在北平东车站的送别我才十八岁,今年我四十多了!无论如何,我是等待过二十多年了……”

  * * *

  烛芯烧完了,闪着闪着,挣扎的闪着最后的火光。但在电灯的光明下,它也算不得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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