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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心情(2)


  后来人们注意起我来了,说小提琴家身边有个女孩子,有了一些传言,或真或假。后来说开了,也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北平离南方那么远,离我的家那么远。我倾心于他,恐怕已经流露在我的举止和表情上了吧?小小女记者,你当时的观感如何?

  贝丽,想当年,我们在北平游山玩水的那一阵,当然,我和你谈不上互相了解,我们认识得很浅。但是现在我一看到你,就等于翻开了自己的历史。

  上西山碧云寺、卧佛寺的那次有没有你?有的,你说过。我们合拍了一张照片,所有的人排坐在碧云寺的石牌坊下,只有一个横躺在咱们大家的前面,学着卧佛的姿势,那就是他。他很高,非常的英俊。我已经委身于英雄了,愿意做他的琴,被他提携着。

  贝丽,希望妳不要勾起我的回忆吧!我现在是一块又湿又烂的抹布,随便甩在那儿。对女人来说,是悲惨的,但也极普通。

  写了这些,彷佛太远了,没有主题,谈不拢,你也许以为我是感到悲哀而写的,别那么以为,我因为高兴才这样写点跟你聊聊的。妳的时间比我宝贵,但是我猜想你还是喜欢有个圈外的朋友跟你谈谈吧!

  我认识妳的那年,也是我刚踏进人群中“混”的时候,时期不长,便结束了社会生活,放弃一切,嫁人回到家庭来。现在,我又出来“混”了,可是好疲倦啊!没有以前那种勇气了,你看也看得出,先这么混混再说吧!我既然已经出来了。

  * * *

  我回了南部一趟。大老远的从屏东给你带了一个大西瓜,从火车上提下来差点儿没砸烂,送到府上你却没在家。听说你给孩子们买花布去了。妳的女儿很高兴,她说妈要给我们做篷裙,每件要四码布。我的天,她们高大得这样费材料了吗?你的兴致怎么这么高?妳的女孩子围着我,问我墙上挂的画是画的什么人?抗战时期西南行脚,我昼了一些苗女,这次我回家,顺便到屏东不远的山地门,又画了一些当地妇女,我很喜欢画乡土色彩的服装人物,但是我不会做衣服,这次回家,我买几件衬衫给孩子,如果我会做,孩子一定更高兴。

  我是为了孩子有病回去的,我陪伴他,他说:“妈妈,你在身边,我生活得比较有意思。”你听听,讲这种话了,你还忍心走开吗?可是我仍然走开了,又回到北部来。我要摆脱那种几乎窒息了我二十年的空气。这反抗的心情,是这样的强烈,有什么办法呢!孩子是可以放心的,父亲待他非常好。我们的女儿,很小很小在抗战的后方就夭折了,现在我们唯一的只有这个儿啊!他很爱说话,不像他的爸爸。现在的孩子,真是了不得 (你不以为我是在夸“儿子自己的好”吧),我决心再离开家时,曾征求儿子的意见,他彷佛毫不在乎,挥挥手说:

  “你要去,就去算了,我同时面对着你们俩时,就想开窗户。”

  “为什么呢?”

  “空气特别的闷人!”

  哟哟!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了。所以我就放心的北来了。

  但是贝丽,我最近可能到花莲去看看,太鲁阁你不是很喜欢吗?我也要去走一趟。

  贝丽,你最近听到了什么没有?关于我的?有没有人讲到我?有一天,我听到一件事情,便喝醉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激动,按住我的心口,嘱咐自己安静下来,但是不可能。我的年龄,我的多年沉静的心境,是不应该这么激动的,可是我忍受不了,最后还是决定到花莲去。

  我这时的心情只有我自己知道,一点也不能透露给别人,苦极了,这才叫折磨,好像一块绸子,从那结实的边沿,怎么也撕不开,让我剪开一个小裂口吧,让我用力的,从那剪口,一下子就撕开了。要用力才行啊!要有勇气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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