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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芯(4)


  “大姐,我知道,在沦陷区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艰苦的煎熬。”志雄歉疚的回答说。

  “艰苦的煎熬?那算得了什么?要讲起衣食住来,我倒可以说,我们都没受什么苦,物质的供应,可能比抗战的后方还好些。可是,你要知道,元芳在你离开北平的第三天,就受了一次大伤害,这可不是人人都受过的,可是元芳受了,为了你……”

  元芳想拦住大姐不要说,可是大姐的话像洪水般的冲了下来:

  “是日本宪兵把她的孩子踢掉的,你以为她真是自己扭了腰流产的吗?日本宪兵踢她打她,为的是找不到你,你知道吗?那时祇有她一个人在北平,为了你!都是为了你!她不但没跟你说,也不敢告诉母亲,就一个人在医院里养伤,伤养好了,才不哼一声的回天津来。志雄,那年元芳才多大?才十八岁啊!你对得起她吗?你死一百次都对不起她!”

  大姐哭了,母亲哭了,志雄也哭了。元芳在八年前这件事的当时,都没有哭过一声,现在她也哭了。她哭倒在母亲的怀里。母亲颤抖干枯的两手,不住的摸抚着她的面颊,她的肩胛,她的后背。只有这种爱永无变更,其余的爱,都是靠不住的。

  他回来了祇有十天,忍受着大姐的严厉的指责,毫无怨言。他曾不止一次向她哀求说:

  “那女人,总算是生了三个孩子的了。容我慢慢来,总要想个妥当的办法就是了。”

  * * *

  弯了,弯了这根蜡烛又弯了。大姐也骂她,骂她的话很对:

  “元芳,你就是那么窝囊,那么直不起身子来!”

  这是当她把志雄放回四川去解决事情时,被大姐骂过的话。大姐怪她不跟志雄到四川去,因为大姐恐怕志雄会一去不回,可是她就禁不住志雄的哀求和诺言,她就是直不起身子来,她是变得太懦弱,太不够积极了。

  大姐的预料一点也不错,志雄没有回来。他来信说,应朋友之约到台湾看看,所以他一个人匆匆赴台,一时就不能回天津了。解决婚姻的事,也没有再提起,就彷佛他真是一个大忙人,事业重于一切似的!想到这儿,她有点儿恨,重重的把那根弯腰的蜡烛直起来,唉!用过了力,它竟倒向另一边!

  大姐鼓励她到台湾去。实在说,大姐的主意并不错,她说:

  “小妹,拿出点勇气来!追到台湾去,两个太太也没关系,总有个先来后到,你的名份大!”

  她自己并没有勇气,可以说,完全是怀了大姐的勇气坐上美信轮的。如今和大姐关山远隔,音信全无。如果大姐知道她在台湾这十几年的经过,最近的变化,大姐会怎么说?

  想起大姐,她满心怀念故乡天津。早晨的煎饼果子。冬天的辣萝卜。日租界,英租界,回力球场,不同的情调。母校耀华中学的师友们。大姐的尖锐的眼光,母亲最后的慈容?……可是她一个人来到台湾已经十几年了,这一切也只有留在记忆中了。

  她祇写过两封信给大姐,报告在台湾的生活。她说他来了,那个女人还没有来,请母亲和大姐放心。她说志雄带她玩了几处地方,风景不错,第一次洗温泉澡。她说这里样样都好,就是言语不通。跟着,音信不通了。天津家里的人,如果都还活着,他们一定以为她和志雄一直住在一起,或者会猜想她说不定生了几个孩子了吧!唉!就让她们那么想也好,不然母亲会愁死。

  * * *

  其实不到一个月,四川的那个女人就来了。她真懒得再费心思去想那个女人和几个猴崽子的事!真奇怪,无论怎么算,她都是先来的,可是怎么就老有后到之感?就是因为那个女人多生了几个孩子的缘故吗?那四川女人真能生,下猫似的,一年一窝!她带三个来,又生五个,八个孩子!啧啧!志雄被压得得喘不过气来,顾了那头,就顾不了这头。其实他连那头也顾不过来了,为什么还要生?是爱情吗?嗤!

  四

  她重新执起了教鞭。在台湾教小学,对于她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注音符号是她的拿手,发音又正确得一丝也不差,所似朋友们常跟她开玩笑说:“元芳,你可是ㄅㄆㄇㄈ,得吃得喝了!”

  她一直是和那女人分住的。其实那女人何必担心,她不曾用志雄一分一毫,她的生活简单,租两间小房屋,就有很大的空间,同事们也都喜欢来她家里玩玩。志雄的那女人凤西管得很凶,她可以在抚养八个孩子之余,还时时追到她的住处来。粗鲁的态度,生多了孩子的憔悴,他真那么爱她吗?

  凤西来了,她用淡漠的眼光看她。她来了,没有别的事,就是吵着要钱,或者是小孩子生病了。志雄原来是一边住一个礼拜的,但是在这一个礼拜中,凤西总是要把他拖回去几次。后来她知道凤西的处境也很困难。一个公务员,要负担八个小孩子的生活,十口之家的日子,会把人过成什么样子。她看志雄可怜,凤西也可怜。怜悯之心,油然而起——怜悯自己的情敌,这话真不知道该怎么讲。她常在凤西来过之后,半挖苦他说:

  “回去吧,那边儿热闹。”或者说:

  “快走吧,把你留在这儿,小心让狼吃了去!”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默默不做声。她也知道他并不是最负情负义的男人,可是到时候她就不由得要甩两句闲话,他沉默,是无可奈何。而且她当然也知道,他何尝不痛苦呢。

  他听够了她的闲话,有时她也不忍心了,会拿出一块花布,几罐罐头什么的,对他说:

  “拿去给孩子们吧!”

  她知道,他回到那边去,少不得也还要听凤西的一顿数叨。

  几年来,志雄变得消沉多了,当年的活泼,一点也没有了。她为了怜悯他,也就不跟他计较,随他自由来去,闲话也没有了。夫妻间的情义,日渐淡薄。当五年前她租了刘家的一间四席半小屋住下以后,志雄就很少来了。十天来个三四趟,来了也难得住下。刘太太跟她开玩笑说:

  “你们这是三七分账呀!”

  “他就是十天里来个两三趟,我也不留他住下。”

  的确,夫妻间的情义,到了这个地步,可以说完全没有了,只是留个空名而已。

  元芳到刘家来,小珊生下来刚五、六个月,白胖的娃娃,一下子就使她生了爱心。反正一个人闲着也没事,小珊就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她身边长大的,不用说,认她做了干妈。

  想想小珊,真使她想念,明天一定要去一趟刘家了。早两天听说小珊不舒服,不知道好了没有?她的妈妈是不太注意孩子们的饮食和冷热的。自己住了五年的那间小屋,不知道又租出去了没有?刘太太说是孩子大了,屋子不够住的,不预备出租了。可是她知道,奉公守法的公务员,一下子少收入几百租金,是不简单的哪!唉!五年!一个人躲在那间小屋里,煮一顿,吃三顿,那叫什么日子呀?就像今天似的,剩菜总是炉上炉下的端来端去。

  去年她发高烧,发着呓语,刘太太急得把志雄找了来。他来了,就像探望一个远房的妹子,没有爱情,没有关心,那么,她期待的又是什么呢?

  她病后软弱,全靠刘太太的帮忙和小珊的安慰。身世凄凉的感觉,忽然因为这一次的病而加浓了。

  有一天,当她一个人又把一碟剩菜从厨房端进饭桌上时,忽然兴起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跟志雄解除婚约。

  那天她的头原有点发昏,懒得去厨房弄吃的,可是她总得打发她的胃呀!她真希望这时有谁在她的身旁,自动的为她服务,可是刘太太在忙孩子的午饭,她也不能老麻烦人家啊!只好自己从床上起来,把床头上的虎标万金油打开,搽了一些在头上,才到厨房去的。头上凉飕飕的,倒彷佛清醒了。当那盘剩菜扔在饭桌上,她顿一下把自己甩到椅子上时,忽然想:为什么我要把自己的名字上加一个别人的姓,而过着这样的日子呢?

  这个念头是来得这么突然,决定的又是这么快速!她忽然想到那尖锐性格的大姐。要是大姐知道她这次这么勇于下决心,会对这一向懦弱的妹妹,有什么样的感觉?因为连她自己想起来,都意料不到呢!她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就在下一次志雄来的时候,摊开了牌:

  “志雄,我十八岁跟你结婚,我们总算是二十多年的夫妻了!如果我在今天这样的处境之下,跟你提出离婚的要求,你总会觉得这对你、对我、对她,都很合适吧?”

  这突如其来的提议,怎不使志雄惊奇呢?他当时没有立刻回答。他对她的谈话,原已经习惯以沉默来应付了。可是这回不同于往回,元芳说完了以后,是在等着他回答的,她眼睛注视着他,没有放松的意思,不是在开玩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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