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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芯(3)


  这些虽不是什么海誓山盟的话,可也是夫妻间的一番情意啊!她才十八岁,十八岁的勇气,是可惊的。她确是这么一个人,娇小文弱的外型,事事都能迁就别人,但是临到要面对现实的时候,她却有无比的勇气!就拿她演话剧的天才来说吧,——她和志雄不就是因为演戏才认识而结合的吗?她不轻易答允做什么事的,可是学校为了要演话剧捐款,请她演一角,她就答应了。排演的时候,没人看出她的才华和特点来,但是到了台上,她的发挥,竟使同学大惊,她是次女主角,风头却几乎要压过女主角了。志雄是记者,给她照了像,从此认识了她。他们头一年订婚,这一年,她高中还没毕业,就提前结婚了。

  小小的新娘,未来的母亲,就要和丈夫离别了。看看,她居然能怀着五个月的身孕,独自把丈夫送走,也不曾和任何人商量。她的母亲和家人都在天津,只有她和志雄住在北平,所以她是一个人送志雄到车站去的。

  志雄穿着短装,戴着鸭舌帽。她穿着肥大的蓝布大褂罩在棉袍上。演话剧时跟秦妈借来的一件肥粗蓝布褂,忘记还给她,现在竟派了用场。蓝布大褂虽然是北平人的不分等级的衣裳,但是在剪裁的样式上,总还是有些不同的,要不然她为什么要跟秦妈借呢!秦妈的那件,是肥袖口、矮领、下襬肥大,可是没有开叉。现在她穿上,就成了个四不像,不像学生,不像太太,不像乡下人,不像……。志雄也是有不明身分的感觉。

  他们心里很紧张,表面上可装着没事,安详的踱进了东车站。志雄手上什么行李都没有,就彷佛他是个买卖人,上天津提货去了。他们俩都没有多说话,没有珍重道别,没等车开,她就匆匆离车站了。

  志雄嘱咐她说,等他一离开北平,她就立刻回天津娘家去,免得剩她一个人,他走了都不放心。可是时间拨弄运命,真是不可预料的事。她当初为什么不听志雄的话呢?她太大意了吗?实在她不是大意,而是有些事还没有料理好,所以她才又多留了两天。

  两天,只是多留了两天,命运安排出另一个场面了。

  她从火车站出来,心情还不是顶轻松的,因为她不知道在火车开出以前,志雄是不是有被发现的可能。她回到空洞的小小爱窝里来——志雄给起的名——,摸摸索索的又做了些事,心情虽然兴奋,身体可很疲倦,要她当夜赶回天津,实在也没有这个必要,她要好好休息两天,把几只小包袱去寄存的寄存,送人的送人。而且,也不要让邻居看到这夫妇俩突然失踪的谜,所以她要尽量装着没事人似的,还在闲荡呢!

  但是第三天的晚上,日本宪兵就又来搜查了,她不记得是不是头两天来的那个,总之,搜查不到志雄后,几只高统大皮靴对她一阵踢打,她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下意识的要保护她自己的肚子。那是多么惊险的一幕!这一幕没让志雄赶上,却让她赶上了。

  没有人告诉日本宪兵,她是一个孕妇,即使告诉了他们,她就可以避免这一场伤害吗?不要怪任何人,即使让她今天再遇见这些当年的日本宪兵,也不会怀着恨意的。经过这许多事情以后,什么都不值得她恨了。

  她没有被踢昏过去,身上、腿上的青伤也不多,彷佛肚子上挨了一脚,可是现在感觉好好的,她也就不在意了。邻居们在日本宪兵走了以后,跑过来了,好心的老太太把她扶到床上去,她还笑笑说:“没关系,姥姥,没关系,您瞧,我也没受什么伤。”她这么说,眼睛里可有泪,但她必须说明,那泪不是疼痛的、受了凌辱的泪,或者恐惧的泪。那祇是挨踢时,过度的紧张,不知不觉流下来的,只要志雄走成了,这些事,她都承受得起。

  邻居姥姥给她倒了一杯白糖水,要她喝下去压压惊,并且劝她在床上躺下来,恐怕动了胎气。可是她不听,她一再的说,没受什么伤,就又满屋的收拾残局。被翻乱的书籍,扔了一地的纸片,敞开的壁橱门。但是等到夜半,她感觉到混身在酸疼,疼在肩胛,痛在后背,痛在腰际,终于疼得她不可忍耐时,流产了。

  当她被送进医院时,第一件事就是嘱咐她的朋友,不要写信到天津告诉她的母亲。母亲这么老了,哥哥也在不久以前离天津到南方去,她怎能使母亲再惦记她呢!

  流产下来的未完成的婴儿,是一个男孩子。如果她当时送走了志雄,立刻就回天津娘家,可能她今天是一个大学毕业生的母亲了!刘家的小仓多大?才十岁不是,十岁就那么大个子了,要是二十好几的大小子得多高?唉!她简直想不出自己如果做了一个大学毕业生的母亲,是个什么样儿?该接受预备军官训练了,穿着整齐的军装,雄赳赳的,见了人就淘气的敬个军礼。也许已经受完了军训,准备要出国了,做爹妈的在忙着张罗那要命的保证金,那是多么不同的情形呢!但是,当年就是因为她略一散懒,便失去了儿子,失去了——唉!失去了那么一大段年月。只是因为她迟两天回天津去,日本兵就来搜查了,找不到志雄,拿她出气,她受了足踢拳打的委屈。还好,不太厉害,只是把她今生唯一的儿子踢掉了。

  当她由医院出来,就独自回天津娘家了。她虚弱不堪,除了疗养以外,什么也顾不得了。

  向老母亲说了自己流产的事,一半真实,一半隐瞒。所以她的老母亲只知道女婿到了“咱们那边儿”去了,女儿一个人不小心,扭了身子,所以流产了。她一向孱弱,母亲相信她一扭腰就会流产的,却不知道她的小小的、不到二十岁的女儿,是被日本人踢打得流产的。

  蜡烛不知哪家的出品,简直不行,受到热,就弯弯的垂下来,而且化得这么快。元芳把蜡烛捏直,心中又不由得想,自己的一生就像这支烛似的,禁不住别人的一点点感情,就把自己牺牲了。

  她记得母亲的哭声,那是在她天津养伤后的一年。她总算勉强好了,面孔胖了起来,于是她就想到和志雄的约言,已经是超过了他们原来所订的,她该动身了。母亲原是知道她身体复元后,就要去找志雄的。但是等到这个时日真的到来,向母亲提出时,母亲却哭了,她说她舍不得元芳带着病后的孱弱,远远跋涉千里寻夫。于是拖下来了。拖吧,拖吧,一年年的,为了母亲,拖下来了。

  眼看着自己的一些同学、朋友,都陆续到抗战的后方去了,有从商邱走的,甚至于有人从安南走进去,各种办法都可以走,都能达到目的。祇有她,就在天津一个小学里教教书,打发日子。

  三

  到台湾来,可是大姐逼的。不,她不能这么说,大姐是为她好,爱护她。大姐真厉害,她连大姐的一半都比不上。她也很勇敢,她的勇敢是牺牲,不是占有。怎么她会是这样的性格呢?是什么使得她这样的呢?

  抗战胜利以后,所有的亲友都回家乡了,大哥回来了,姐夫回来了,只有志雄,迟迟不归。

  长时间的别离,似乎习惯了,所以,她并没有急着催促他回来。他也有好多理由:机关的事情料理不完,又小病了一场,交通工具还没有合适的,老长官约他等一等一块走,……一直到有一天,大姐证实了志雄在四川又成了一个家,事情才变得不简单了。其实,这在抗战那几年,算不得是什么稀罕事,可是轮到谁是那被弃的女人时,谁也受不了。

  志雄终于回来了,歉疚的站在她的面前。他还是那样英俊,显得更成熟了,但是对于她却陌生起来。她本想保持着一份可怕的冷静,来对她的爱和恨报复,但是当大姐不顾一切的,几乎是破口大骂时,才把她原想矜持的冷静打破了。大姐指着志雄的鼻尖,把他好一顿骂,他除了静聆以外,还能怎么样呢?

  大姐的尖锐的骂声,最初是连她都觉得过意不去了,并不是因为骂的是她的丈夫,他本来是对不起她的,她只是觉得,他刚才回来,又带着歉疚,而且面对着这么一个庞大的娘家势力。可是当大姐忍不住在母亲的面前,揭发了一件八年的秘密时,她才也忍不住的号啕大哭了。大姐最后流着眼泪说:

  “志雄,你知道元芳为你受的什么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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