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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芯(2)


  二

  十一月初冬的北平,是一片肃杀的气象,这时是七七事变刚过四个月。表面上这个古城的生活,彷佛安静下来了,其实安静下来的祇是善良保守的老百姓,在沉默的观看日本人的所做所为。但是对于另一些人是更紧张了。

  元芳和志雄刚结婚半年多。元芳的身体一向就是孱弱的,现在又怀了五个月的身孕,就更加处处小心了。她看志雄表面上很镇定,其实她知道他内心是多么的焦虑。许多次他从外面回来时都带来不幸的消息说,哪个同学、哪个同事失踪了,当然就是被日本人捉去了。志雄是记者,而且是活跃的年轻记者,无疑的,是会被注意。说不定日本人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不定哪天就动手呢!他虽然不是一个跑政治新闻的记者,笔下所写的东西,也都是较轻松的一类,但是他曾写过不少特写,都是关于青年学生的活动,什么演话剧捐款种种的,全是宣扬青年学生爱国的热情。靠了他的有力的特写,那些活动会强烈的灌入了人心,给人更高昂的爱国心,现在,连平日无声闻的同事同学都有很多被捉进去的了,何况他这个活跃分子呢!

  他们也知道,有很多朋友陆续偷偷的离开北平南下了,前些天还有同学来,说了这么一句话:“你们还呆在这儿等什么哪?”真的,还呆在这儿等什么哪?虽然志雄当时苦笑说:“我想我还没有什么关系吧。”其实元芳知道,他是为了她才留下的。所以当那同学走后,元芳就正式的提出了要走的话。可是志雄说:

  “你别把走看得太容易,你和普通人不同,是有身孕的。我想好在还有四个月你就生了,那时正好是明年春天,我们再打算不晚。”

  话是这样说了,可是大家的心情并不轻松,天天都听见有朋友被捕的消息。有一天,本段上有警察来查户口了,随同着的是日本宪兵。警察是熟悉的刘巡官,当了几十年的警察了,他进来了,却绷着脸说:

  “查户口,你们这户是几个人?”

  元芳回答说:“只有两个人。”心里可是砰砰的跳。她想刘巡官是熟人,怎么今天不打招呼,倒反问起这样陌生的话来了?难道有严重的事情将要发生吗?这时志雄也从书房到客厅来了,他沉静的等待着来人的发问。在日本宪兵的旁边,还有一个翻译,她看看,很眼熟,想不起是谁来了,心里在想,怎么这么快就当了汉奸替日本人做事了?

  陆续问的是,在哪里工作。志雄撒了谎,说是原来在天津小白楼一家布店管账,结了婚想到北平来找事。元芳心又跳了,他撒的谎固然有点来历——因为她的娘家在天津,她的舅父在小白楼开布店。万一戳穿了怎么办呢?可是日本宪兵听了那翻译叽哩咕噜的翻了一阵以后,倒没有说什么,彷佛不在意的样子,就草草记下走了。

  到了晚上,刘巡官却穿着便装来了。这回看见刘巡官来,他们都知道也许有什么不对劲的事了。刘巡官没有什么多话,只轻描淡写的说:“日本人查您这儿的户口,可不止一次了。”说了他就走了。

  这一晚,志雄和元芳做了长夜的商量。元芳说:

  “志雄,你走吧!”

  “你呢?”志雄抚着元芳的常年汗湿的手。

  “我嘛,你不用担心,我是有身孕的人,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可是我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呢?”

  “你怎么这么傻!志雄,”她这时勇气百倍,不是装出来的,是出于她的真心,“你尽管走,我天津总算有个好娘家,让我生了孩子,再打算怎么去找你吧!”

  于是,在事不宜迟的情形下,他们就连夜的打点,该烧的书信、照片,都烧了,该送人的衣服扎成了几个小包。他决定乘第二天早晨的火车走。

  她一点都不知道疲倦,虽然白天受了惊吓,又收拾了大半夜,却还有一股力量鼓勇着她。她也惧怕什么了,反而觉得解决了一件事的轻松。

  躺在床上,实在也睡不着,志雄搂着元芳瘦弱的身子,轻抚着她的肚子说: “我会想你们俩。”

  元芳也把手臂抱着志雄的腰,偎在他的怀里,只是偎依着,什么没有说。当前情势的紧张,都使他们没有太多的儿女离别之情了。他们只是商量着,他走了以后的事情。怎样回天津,怎样待产,怎样通信。他们不以为这别离会太久的,别离比不别离更安全,可不是吗?志雄还告诉元芳,白天那个眼熟的翻译,是他同学的弟弟,因为随父亲在日本做外交官,所以读了几年日本书,现在他的父亲在南京,他的哥哥也走了,他今天看见他,装做不认识,却了解他给日本宪兵当翻译的意义了。他说,这都是可感激的人——伪装的汉奸翻译,和不动声色的老巡官。还有,就是他的勇敢的元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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