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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女轶事(5)


  我们是男角穿西装,女角穿旗袍。五个女角一律是拖地长旗袍,除了李珊新制了两件以外,我们的衣服大半是由冯小姐借来的,而且大半是她自己的,她乐于借给人,也正可以表现出她的阔绰。

  按说,我只是茶花女的一个女仆,是不必穿得讲究的,但是冯小姐也给我弄来了一件漂亮的拖地绿色长丝绒旗袍,而且还滚着银边。冯小姐所饰演的柏吕唐司,是茶花女的邻居,一个多嘴多事的胖太太,常常跟茶花女借钱的。但是冯小姐既不胖,也不穷,她在五女角中打扮得最漂亮,衣饰之高贵超过了茶花女。在排演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好了她的新装,一件件摆给我们看。

  她来了,总是珠光宝气,给我的威胁不大,反正我是小女孩,无论在戏里戏外,都是无足轻重的,而且年龄的距离,也不是大家的对象,大家反而对我特别好,小小的我,在这里倒是站在超然的地位了,多么有趣。

  给李珊的威胁当然最大,李珊的家庭环境好像也不太坏,但是比起冯小姐是略逊一筹的,一切的护忌,总是产生在相差最近的对方,所以李珊和冯小姐有点顶牛儿啦!

  李珊唯一能顶得过冯小姐的,就是她是主角,戏演得好。冯小姐呢?她拿物质吓人。我看得出她们之间的痕迹,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对立?也许这和我在学校的功课一样,那个功课最好的同学,我倒不在乎,一点也不妒忌她,反而是考试跟我不相上下分数的,给我的别扭最大。

  正在我们准备服装道具,距离公演不远的时候,有一天,黎风忽然来到我家。这真是一件突然的事,我们三天两头在俞教授家见面,他有什么事必得到我家来找我呢?他很自然地说:

  “我今天到你附近住的一个朋友家,顺便来看看你。”

  “咱们今天不是要对最后一幕戏吗?”我说。

  “是的,我们一起去吧?”他问我。

  “可以。”我说完了,忽然想,现在是快要吃晚饭的时候了,我要不要留他吃晚饭呢?当然要。所以我又加上一句:“那么请在我们家吃了便饭再去吧!”

  “好呀!”他斜着头,做得很自然,透着跟我很熟的样子。于是他问:“伯母呢?我还没见过。”

  我说妈妈刚好被人请去吃晚饭了。他就和我们姊弟几个一桌吃,这样更自然了,他有时也逗逗小妹妹、小弟弟。

  我还要说,他虽然做得一副舞台明星的派头儿,但是他的穿着是相当穷酸的,而且我知道他的服装道具,都要俞教授给他张罗着各处借,阿芒总该穿得漂亮些。

  在饭桌上,我们闲聊着演戏的事,他很称赞我:

  “小林儿,你实在是有演戏的天才,我们希望你有机会参加我们下个戏。”

  “我觉得我演得普通而已。”

  “不然,你的戏并不简单。俞教授也常在称赞你。最要紧的是,我们要有演员的气质。”

  “什么气质?”我不懂什么气质,我反正就是我那一副样子。同学们常常称我“小机灵鬼”,小机灵鬼还有什么气质吗?

  “你肯虚心地接受指导,更求进步,这就是气质。比如你看——柏吕唐司吧——”他是指冯小姐了。

  “柏吕唐司怎么样?”我问。

  他耸了个肩,眉毛眼睛一挑,一派洋气质!他说:

  “不是为艺术而艺术。”

  “那是为什么呢?”谁又为艺术而艺术呢?我连这句话都不太懂,难道我是为艺术而艺术?说实话,我是为好玩、好奇,这是我从小就有的毛病。在我来说,英文月考没考好,反而把台词背得滚瓜烂熟的,这是我的“毛病”,谈不到“艺术”咧!

  “她是为表现物质而来的。”黎风说。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但是我以为冯小姐也有她的好处,她为大家的服装尽了最大的努力,这在团体生活中,不是“气质”吗?但是黎风又说了:

  “我看柏吕唐司跟你也很谈得来,她有跟你谈到什么吗?”

  “什么谈到什么?”我不懂。

  “比如,有没有谈到我们,或者批评些什么。”

  “我们是谁呀?”我好像在追根刨底,其实不是,话不说明白,我就不懂,我不懂就不能做肯定的回答。

  黎风又耸耸肩,说:

  “没有谈到我和李珊,或者尼希脱和朱司打夫?”

  我猜想到“我们”是指他和李珊,但是怎么又多出什么尼希脱和朱司打夫来啦?这两个人在《茶花女》剧中是一对情人,难道在台下……?对了,每次总是他俩一道来的,我怎么这么天真,就不会往那上面想?但是如果今天晚上我和黎风一道去的话,人家会说什么吗?不会,我是那么小,那些事还轮不到我呢?但是我要回答黎风的问话,我说:

  “没有,从来没说过什么。”

  黎风也的确是过虑,这正应合了那句老话,“如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呀!冯小姐跟我这小女孩讲这些干什么呢!不过冯小姐和别人谈起他们俩的时候,确是有那么一个表情——撇嘴。什么话不说,一撇嘴,就尽在不言中了。但是她从来没在我面前“撇”过他们,也许她觉得我太小,也许她怕我小孩子不懂事会告诉他们。不过,黎风以为冯小姐会说他们什么呢?

  吃过晚饭,我们便出发到俞教授家去,无非是坐在洋车上摇吧,他一辆,我一辆,老头儿车摇到后门,天黑得很了,又很冷。黎风连件大衣都不穿!只有竖起西装的后领,缩着脖子,可是还在洋车上跟我谈了一路的戏剧理论,并且一再地,要我参加他们的下一个戏,仿佛戏剧前途非常远大,可观。

  当我和黎风到达的时候,俞教授家温暖的客厅里,已经来了一些人。冯小姐和他的丈夫已经到了,像这样冷的天气,冯小姐坐洋车就有一条自备的俄国毡子,她的张先生也提着一些为了显示给大家看的东西,比如几件明明我们都不可能穿着合适的旗袍什么的,总是这样拿来拿去的,真也不嫌麻烦。李珊也来了,客气地夸赞着冯小姐所带来的衣服。

  俞太太煮了一些咖啡,分给我们喝。正在这时,尼希脱和朱司打夫进来了,我这才注意,他们并不避讳他们同来的事实,显得那么自然,他总是揽着她的腰,为她拿大衣,眼睛总是脉脉含情地盯着她,十足一副护花使者的姿态,肉麻死了!

  再接着,那个扮演男客加司东和女客欧莱伯的同时进来了,似乎他们俩也带着那种味道,已经交上了朋友的那种味道。我现在变得敏感起来了,以前我不太注意这些事。

  因为天气冷了,排戏完毕太晚了,为了女生的关系,我们回家就叫汽车分别送。我和尼希脱和朱司打夫,还有乔治老爸爸是一路的,所以我们合乘一辆车。乔治老爸爸很近,先下车,然后顺路应当是尼希脱,但是他们都是先送我,说得好听是爱护我,其实还不是爱护他们自己!当只剩我们三个人的时候,我真别扭,他们俩已经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有个机会他就得靠近她,揽着她的腰。就说在排戏休息的当儿吧,她如果坐在沙发上,他就得坐到沙发扶手上,手搭在她的肩上,老是像在照相馆里拍订婚照的姿势。我在车里总是避免我的眼睛接触他们,我直盯着司机的后脑勺。只听见他小声地跟她说话,那样小的声音并不是怕我听见,而是因为他们正“情话喁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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