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港台文学 > 林海音 | 上页 下页
茶花女轶事(6)


  这时我已经听说朱司打夫是结过婚的,但是他的太太并不在北平,而且尼希脱原来也有男朋友的,我简直不懂,像演话剧这件事,究竟是好是不好呢?

  公演前,要对外宣传了,所以我们到照相馆拍了一些照片,五位女角全体出席,男角只有阿芒和朱司打夫去了,这就是舞台或银幕的男女不同之处吧?女人总是重要些的。就在我们预演那天,画刊上出了一个专页,第一次向外介绍演员,在介绍那宁娜的那一条下面写道:

  “那宁娜——她是马格丽脱忠实的仆人,林英子女士饰,她是一个活泼的小孩,北平话说得十分流利。”

  那一次的特刊,非常轰动,同学们都知道了,原来很喜欢我的英文老师,也知道为什么我的月考考得那么糟了!

  预演那天不售票,招待的都是戏剧界人士、各大学教授、同学什么的。演一幕,批评一幕,又拍戏照。大家的意见不少。这样演完,已经很晚了。

  协和医院礼堂是个只有三百多座位的精致的舞台,高尚的戏剧和音乐会才在这里演出,我有幸登上这个舞台,心中自是十分高兴。没有我的戏的时候,我就从前台幕缝偷偷向台下看,看有什么认识的人,我看见几家大学的出名的枝花、皇后,都来看了,更是开心,我一直就喜欢看美丽的女人。

  更使我兴奋的是,在预演闭幕后,居然有两位大学校花到后台来找“活泼的小女孩”那宁娜,一位大学教授也说那宁娜演得很好,结果是除了茶花女之外,似乎我是居于其次受人夸赞的演员了。我高兴得立刻觉得自己重要起来,无论如何,我是有点好名的虚荣心的。

  正式公演期到了,似乎我在这里是个最轻松的人物,因为在正戏之外,我没有别的戏了;不像黎风和李珊,尼希脱和朱司打夫,加司东和欧莱伯那样,以及冯小姐,还是每天都在忙她不同的衣服。

  第一天,当第二幕开始时,是在茶花女的梳妆室,我在走来走去收拾屋子,没有台词,这时应当是柏吕唐司进来,和茶花女有大段的谈话。但是幕开了一会儿,柏吕唐司竟没有出场,眼看我和茶花女冷在台上了,茶花女焦急地在梳妆台旁用小挫刀在磨指甲。不知怎么,我灵机一动,就很自然地走到梳妆台前茶花女的身旁,看了她的手一眼,然后说:

  “姑娘,这套修指甲刀,是——是公爵送你的吗?”

  茶花女也很自然地回答说:

  “是的,他总是关怀着我,不会拒绝我的要求的。”

  “非常地讲究啊!而且公爵送你的总不是普普通通的。”我又造了这几句。

  但是柏吕唐司还没有出场,真是奇怪,我不得不再造台词了,我说:

  “姑娘,怎么柏吕唐司太太还没有回来?”

  “是呀,我也奇怪,她早该回来了呢?”

  这时,冯小姐总算出场了,她又换了一件漂亮的衣服,不合她所演角色的衣服。看见她进来,茶花女这才开始了原来该有的台词“

  “啊,我的好朋友,晚安!你见着公爵了没有?”

  这一场戏演到茶花女叫我去开门,我才下场到后台,焦急的导演俞教授,一下子握住了我的瘦小的肩膀,他激动地说:

  “啊!我的小那宁娜,你太好了,太好了,能够一点痕迹没有地加了这几句话,挽救了这危险的误场。”

  后来,李珊下场回到后台来,也紧握了一下我的手,并吻着我的面颊说:

  “可爱的小妹妹!”她是当着冯小姐这样吻我并且对我说的,当然,我知道她的意思是什么。

  冯小姐误场,原来是她在后台等着张先生给她取那件新衣服;左等右等,不知道前台已经到了该她上场的时间。协和礼堂的化妆室在后台的下面,有如地下室,所以一定要自己注意时间的。

  我并没有以为我随便加上的那几句话,是有什么重要,对于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但经俞教授和李珊以及其他人的赞美,它竟变得重要了,而且,我也变得重要起来了。

  全剧似乎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只是到了最后一幕的最后一场,茶花女要死了,有五六个人围着她。马格丽脱说:

  “我已没有痛苦了,好像我的生命,已回复到我身体中来了。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这样地舒服……可是我活着,我觉得我很好过!”

  然后的动作是“坐下,作瞌睡状”。这时是加司东应当接着说:

  “她睡着了!”

  这句话一说出去,台下竟哄堂大笑起来,它破坏了悲惨的气氛!因为这时人人都知道茶花女是死定了,并不是睡觉,怎么居然有这么个大傻子还说“她睡着了”这种话呢?这是一个世界名剧本,不知道外国人上演的时候,到了这地方说这么一句话时,台下的情绪是怎么样的?还是我们的加司东看起来特别傻气,才引致这样的哄笑呢?但是在排演的时候,我们倒从没有不对碴儿的感觉。

  然而在加司东说了这句话以后,只有阿芒,朱司打夫,尼希脱三人每人有短短一两句话,这五幕悲剧就闭幕了。所以,在这情形下,加司东那句话,势必要考虑了。后来还是由俞教授修改了,就是加司东不说“她睡着了”,而是只要怀疑地说:“啊——她……”就可以了。这样一来,第二天,第三天就没有发生那突然哄堂大笑的情形了。

  这一出茶花女,排演了两个月,才公演了三天。总算赢得了许多赞美。话剧是从中学到大学为青年学生所喜爱的,欢送毕业,学校校庆,在土风舞之外的最重要的节目了。这虽然是以艺术学院为领衔的话剧公演,但是演员却大多来自其他各大中学。三天公演后,有一次慰劳的宴会,同时也是惜别之宴,因为自此以后,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学校,也不可能再有机会仍是这些人聚合在一起了。

  我穿了一件半长的黑底红花的旗袍,头上斜戴着一顶米色法国帽,出席这个宴会。大家都彼此叫着剧中人的名字,因此大家见小小的我进来了,便叫着:

  “那宁娜,来这一桌,参加我们这一桌。”

  席开三桌,因为还邀请了一些演出的关系人。我被拉到一个桌上坐下了。大家吃着,说笑着,非常融洽和快乐。彼此敬着酒,这桌的人跑到那桌,那桌的人跑到这桌。大家又都跑去向俞教授和俞太太敬酒,表示对他们的感谢与敬佩。敬酒的事,我不太会,但是这时不知谁对我说:

  “那宁娜,向俞教授与俞太太敬酒吧,他们要收你做干女儿哪!”

  我害羞腼腆,但是俞教授和俞太太却向我笑眯眯地举着酒杯站起来了,我也就不得不举着酒杯走过去,向他们敬了酒,俞太太笑着说:

  “愿不愿意给我做干女儿呢?”

  “当然愿意。”

  大家也在一旁助阵起哄,终于追得我开口叫了一声“干爹,干妈”。

  这时负责宣传方面工作的朱司打夫也向大家宣布,某画刊要再出一次演后的专页,因此他指定要几个人写一点稿子,他知道我喜爱文艺,并且也曾读到我在一个大学刊物上投稿的新诗《大街上》,所以他要我也写一首诗,代替那“演后感想”之类的文字。

  《献给茶花女》便是在那情形下完成的了。

  在那以后,我并没有再参加黎风的所谓“下一个戏”,事实上,也并没有那个“下一个戏”,因为我听说他和李珊之间,有不太好的演变。

  而且,在我的记忆中,自那以后,我没有再见过俞教授和俞太太几次。其他人的消息,也是一个都不知道了。一场戏就像一桌筵席,过去就过去了。但是它值得给我记忆的,是因为那是第一次,以我个人去体验一个从没有过的生活,在这以前,我只是家庭与学校间的女孩子。它使我无形中学到了一些怎样与人接触,并且观察了一些人物的类型。这是我第一次接触社交生活,并且第一次,我的名字在报纸上显露出来。而且最主要的,使我感觉到话剧界的人,是多么容易发生恋爱的事件啊!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