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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丰子也盘腿围坐在炕桌旁。酸沉沉的两腿一盘圈起来,感觉十分疼痛难忍。她立即又将腿伸直了。

  肥胖老练的近江夫人立刻说:“英子累了,典子,你把为英子小姐准备好的睡具取出来。”回过头来对丰子说:“你是我们的客人,仍然睡在我们的客厅里,这是家里最尊贵的地方。”

  “谢谢!”丰子边点头边说。不由的向四周搜寻了一下,不可否认近江夫人的话是对的。客厅嘛!自然是一个家庭的门面部分、要害部门。这里有精致的装璜和古老的摆设,至于它们是否价值万贯,用不着去考究。但你不要忘了这房间的用途,是会客而绝非卧室。这里有三道玻璃拉门与外界相通。一道通向门庭,也就是丰子走进来的这一道门;一道在走廊内,正对着通往二楼的楼梯;一道通往后花园……设想在这四通八道的枢纽地带,怎么能睡得好。褥子无论铺在哪一面,都能被外面的视线看到。要想睡懒觉是万万不能的,丰子心中暗暗叫苦。

  炕桌旁的人开始慢慢离去。首先站起来的是近江的母亲,满头白发,个子瘦小,近江完全继承了他母亲的外形和气质。老人拄着拐,哆哩哆嗦地走了,看样子她有九十岁了,年岁是不饶人的。紧接着近江和夫人也相继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大郎,他长得高大魁梧,眉眼非常像母亲。

  丰子感到蹊跷,他还有什么事?莫不是等典子,英子告诉她,大郎结婚了,最近喜添贵子。她感到无言相对十分别扭,就说:

  “恭喜你有了一个男孩。”

  大郎深深地低垂了头,说:“谢谢!”

  顿时丰子一惊。这声音太熟了。在这短短的两个字里,勾起了她耳边常常响起的高亢,略有沙哑的喉音。他与近江讲话有相似的地方,但丰子凭着耳朵能把它们区别开来。从大郎那怅然若失的态度里,她意识到英子可能又向她隐瞒了些什么,丰子立即感到了被愚弄、被欺骗的愤怒……

  “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大郎依然没有抬起头来。

  “我,我这不是来了!”丰子尽量将话说的委婉些。她实在不知道英子对近江家或者对大郎有过什么许诺。

  幸好典子抱着一套被褥进来了,丰子慌忙站起来迎过去。她能有机会比较细致地观察典子。这是一张年轻的普普通通的日本女人的脸,经过了化妆,现代的日本妇女大多注意在皮肤的白皙、细腻上下功夫,甚至连裸露在外面的前胸、脖子都要兼顾到,以保持肤色的一致性,免于露出破绽,唇膏是必涂的,描眉、眼影、纹眉并不十分普遍,但仅仅上述化妆,耗资也是很惊人的,高达数万円,细想起来这也不足为怪,要抹的地方太广泛了,自然要花钱多些。

  典子的眼睛很小,而且是单眼皮,丰子想她要是涂上眼影,效果可能会好些。幸好是产后时间不长,她的身材依然很苗条,这是十分难得的,丰子注意到她的眼神儿有点儿游移不定,一会儿看看大郎,一会儿看看丰子。

  丰子将被褥放在房间的一角,扭身对典子说:“谢谢,你辛苦啦!耽搁你休息啦!”丰子知道这是日本人常讲的客套话,在各种场合下都是必不可少的。

  典子站着没有动,她只是斜眼看看大郎。

  大郎不情愿地站起来,说了一声:“晚安!”低头走了出去,典子紧紧跟在后边。

  丰子没有时间去细琢磨人际间的复杂关系,现在她首先要在这偌大的客厅里,为自己选择一个合适的睡觉地方,经过认真的考虑,她将褥子放在靠门庭的角落里,而且是斜着放的。她所以选择这个位置,是从前庭走进来的或上下楼梯的人,都不会一眼就看到她,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通往后花园的门。但那道门离她睡的地方比较远,玻璃门上挂着挑花的白纱窗。只要房间里没有灯光,就不存在什么暴露无遗的问题。

  丰子眼巴巴盼着的这一时刻,终于到来了。她伸平了身子躺在了褥子上,除了脑袋以外,似乎身体上的一切部位,四肢、躯干,甚至连脖子都觉着酸、痛、沉重,这种过度疲劳竟将那浓浓的睡意驱散了。她觉得身体各部分的衔接是这么样不协调,……丰子意识到自己由于过度劳累后,正在和自己过不去,就有意地将自己奇怪的思路打断了。

  丰子呀!你的胆子可真不小。她暗自讥讽自己,你曾独自闯进一个老鳏夫的家中;现在又躺在这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的会客厅里。对付一个人就很难,回东京还险些儿得精神病。如今是众口难调,丰子粗粗地算了算,近江家至少有七个人,晚上已见到四位,还有三位:近江的父亲、大郎未满周岁的儿子和二郎。关于二郎,英子有过勾勒性的介绍:二十六岁,不肯继承父业,大学经济系毕业后,弃商从政,跃跃欲试地参加市议员的竞选……

  丰子在脑海中,草拟了一份近江家的人物关系图表,自己的位置放在哪儿更合适呢?大郎那难言之隐到底是什么?英子和大郎之间到底有什么瓜葛?我该怎么办呢?一系列问题,丰子一时实在难以回答清楚。谁想她竟睡着了。真是一觉解千愁,这是逃脱苦难的上上策。

  清早,丰子被上下楼梯的脚步声和拉门的声音惊醒了。她猛地坐了起来,头还有点儿晕!她真怕天已大亮,自己居然躺在近江家最尊客的大厅里酣睡,那将成何体统?一看时间刚六点,如果是平时,正是丰子好睡的时节。日本人由于上班与住宅相距较远(这主要是大城市),还有避免交通的拥挤,大都九点上班,晚上睡得也很迟。这样,日本人起得也晚,尤其是年轻人更是这样。这当然是指一般情况,特殊、必要的场合,那是例外。

  来日本后,丰子在睡懒觉的问题上也入乡随俗了。她本想再躺下来,哪怕是再伸伸懒腰,闭闭眼睛再睡上一小会儿。这一小会儿在她看来似乎比一整夜觉还要宝贵、还要重要、还要解乏……她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看来这幢大房子里至少已起来了两个人。丰子挣扎着离开了垫子。她暗暗思忖,这里怎么和《半夜鸡叫》里描写的场景是多么相似呀!

  丰子急忙将被褥叠放整齐,绝不能因为自己将这庄严、高雅的客厅气氛破坏了。当她到洗澡间时,发现典子正在往洗衣机里放床单或被套之类东西。典子的脸上依然是睡意正浓,哈欠连篇,就像吗啡瘾没有过去的难受劲儿。丰子有着切身的体会。大概是孩子晚上尿床了。她们彼此点了点头,这纯属出于礼节,谁都没有精力和心思去细查对方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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