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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轻轻回荡在小屋内,我想找口水喝,但到处都是零乱的颜料和用来制画框的碎木料,却找不到一口水缸、一个茶杯。突然,我发现小桌上有一本摊开的日记本,这是本褐色的、看上去年代已久、厚厚的日记本,像这屋子里的一切东西一样,日记本的周围也沾上了斑驳陆离的颜料。它摊开着,就像这里摊开的每一张纸片、每一页油画一样,仿佛没有什么不能公开的秘密。在摊开的那页上,跃入我眼帘的是刚劲秀丽的钢笔字迹。“多么漂亮的字啊!画家都写得一手好字!”我不由得赞叹着,一股好奇心使我竟情不自禁地一页页地翻阅起来。

  其中有一篇日记是这样的:

  “终于搞到了伦勃朗的宗教画集和米勒的风景画,是林斌在省文联偶然发现的。两本画册和其它东西一起塞在省文联地下室的炕洞里,幸亏那里从不生火!今天翻了一整天,伦勃朗的圣母圣子、天国人物肖像有着辉煌无比的肌理效果,在16世纪就能把人体如摄影般精确、生动地描绘出来,真是令人惊叹。米勒的人物画大多是用精细的线条描绘的,他的《晚钟》和其他风景画中,每一片叶子仿佛都在摇动着,随时会随着秋风落地……西方绘画从文艺复兴时期的宗教绘画、17世纪的肖像画、19世纪的新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写实主义、印象派直到本世纪的现代流派,都有着一脉相承、不可分割的渊源,越看越感到需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从上海中学画校刊墙报,到兵团整天搞命题画,是出不了什么成果的。我打算除了完成兵团宣传部的任务指标外,用大量时间练习素描。我跟林斌开玩笑,咱们两人轮流,每人一天脱光衣服当模特儿,让另一人画骨骼、肌体、线条……”这人对画画这么痴迷,我读着不禁扑哧一笑,又翻下去。

  “伦勃朗笔下的基督和圣母,以及异教诸神周围丝毫没有那种冷漠的、理想化的、虚无缥缈的气氛。他们是人,他们象征着抱负、斗争、梦想、成就、希望、失望、痛苦,而尤其体现了人类永恒的信仰和勇气。在伦勃朗的绘画中,基督不是神的儿子,而是人的孩子。”

  又是伦勃朗!

  下一篇日记简直是诗画结合:

  “师里终于批准了我们的写生计划。昨天,和晓沫、沈加蔚来到大兴安岭,这里群山起伏,和我所期待的、所想象的一样,真是令人兴奋!

  画了一天的山。

  山性是我性,山情是我情。流观是楚骚艺术的审美意识,屈原在《离骚》中写道:

  ‘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
  登苍天而高举兮,历众山而日远,
  观江河之纡曲兮,离四海之瞻濡。’

  我极欣赏这里的行云大风,广漠大地。仰望大山,觉得自己是何等渺小,大山望我,又觉得人类是多么丰涵博大。寓激越的情感于淡泊平静的大山之中,这算是我画山的信念吧。”

  隔了两行又有:

  “果然托人搞到了一本明清笔记散文的结集,内全部《陶庵梦忆》,赫然在焉!”

  这个充满才气的人是谁呢?我想。

  又翻到一篇《父奠》,那是在日记很前面的部分。

  “昨天是父亲去世五周年,我始终不能忘记在医院里看到的父亲那张最后的苍白的脸,和脖子上勒出一道深沟的痕迹。他被里弄居民小组长发现后,送到医院已经断气了,两小时后,我才获讯从上中赶来。

  父亲的眼睛是睁的,死不瞑目。可见父亲的冤屈有多么深重。

  父亲曾经经营一家纺织印染厂,刚解放,就主动地交给人民政府了,连同厂里的资金;几十万元的财产和现金,全部由父亲亲自签字交政府清点接收。那时许多资本家都早已把财产移向海外,或是变卖换成金条去美国、去台湾、去香港。可父亲对母亲表示:上海是我的家园,是我白手起家的地方,我不走,我不亏待政府,相信政府也不会亏待我。父亲上交了全部财产后,被称为红色资本家,还当上了政协委员。可是到了1957年,他竟因为一篇劝党克服官僚主义的文章,而被打成了右派。父亲不服,为自己申诉,却又罪上加罪,成了资本家加右派的双料反革命。在‘文革'刚开始时,经不起造反派皮鞭的抽打,一个人在夜里悄悄地走进厕所关起门,含冤上吊了……

  父亲,你为什么从1957年以后,就变得那么不爱说话了!你是多么地爱我,可你总是呆呆地望着我,默默无语。父亲,你为什么不把你的冤屈、你满腹的冤屈,你满腔的泪水,告诉你的爱子,向你唯一的爱子倾诉呢?

  1957年被打下去的右派,大多是知识分子的精华,是像父亲这样刚直不阿、热爱自己国家的人。”

  我读后又难过又困惑。这位老人的悲惨遭遇使我心疼唏嘘。而“文革”中,又有多少这样的冤魂啊!但对“右派”、“知识分子的精华”这些词句,我迷惑了。一个人在六岁时就开始受到这样的教育,因而也相信右派是反党,是坏人。现在,到了25岁,却突然听说右派是好人,而且是精华,你能不困惑吗?屋里静静的,晚霞已经完全消失了。玻璃窗外是一片黛紫色的天空,小屋的主人仍没有回来。我继续看下去。有一篇日记的题目是《知人论画》,像是一些警句:

  人品不高,用墨无法。
  泯没天真者,不可以作画。
  外慕纷华者,不可以作画。
  与世迎合者,不可以作画。
  志气堕下者,不可以作画。

  还有一句歌德的话:

  “在艺术和诗里,人格就是一切。”

  另一篇日记很奇怪,几乎什么也没有:

  1976年2月8日

  ……!

  这些省略号和惊叹号,是什么意思呢?是为了一幅未完成的画?还是为了一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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