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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我凝视着他。他很英俊,可以说漂亮得惊人。他蒙着一层黑色,他所给予人的一切感觉,就像夜一般的静谧、深邃。他的双眼宛如两个幽深的洞穴,闪烁着模糊而令人神往的光。在这火光中,在这个温暖的画室里,我的心充满了仰慕之情。那些出神入化的油画,冬雪沉醉的夜晚,黑暗中搀扶起我的那只有力的、紧握的手,所有这一切,都在我情绪上酝酿着一种朦胧的欲望,我的心颤栗着……

  我赶紧抽出自己的手,说:“好吧,都12点了。反正明天是我轮休。”我们俩推开俱乐部的小门,走到室外,室外好静,空气好清新!

  冬夜,在这个被寒月浸透的小木屋前,成排的钻天杨在小径上映出它们光秃的枝杈和纤弱的影子,那丛攀到木屋顶上去的枯萎的鸢尾花藤,仿佛吐出一阵阵荒原上的清气,使一种缠绵哀婉的情感在这积雪茫茫的夜色里飘浮。

  雪很深,很新鲜,是那种洁白无瑕的雪。每走一步,都要花力气把靴子拔出来。我们并排走着,眼前的一切是这么静,这么美,只有靴子的沙沙的声音。不远处,是通向师部医院的小径。在这条小径上走了多少次,我已经记不清了。每当我从内科下班,脱下白大褂,踏上这条小径,向俱乐部那栋小屋的灯光走去,我心中便充满了渴望和温情的冲动,我多么希望见到他呀,哪怕是见一面也好!

  我认识他的时间不长,最多只有半年时间。这半年是兵团上下人心骚动的日子,人人都变着法儿返城。上海的,北京的,哈尔滨的、天津的……当初怎么呼啦啦地来的,现在就怎么呼啦啦地走。不同的是当年红润的面孔,如今已布满着被北大荒的风雪雕蚀的皱纹。不少缩在穿了8年的破黄棉大衣领子里的脑袋上已是白发丛生,看上去像个小老头。五师双山的火车站上天天挤满了返城的知青,大箱、小箱、麻袋包、面粉、黄豆,弥漫着知青和当地老乡喷吐出的东北旱烟的呛味儿。

  ……

  “给我开张化验单。”一个病人站在我面前。这是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沾满尘埃的狗皮帽子下面,露出两只冻得通红的耳朵。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惶惑地直愣愣地盯着我,一看就知道是乘了一昼夜卡车,从鬼知道的什么连队到这儿来办病退的。

  由于职业关系,那个春天我每天都要接待大批办病退的知青。半年前的政策还卡得很紧,犹如一股洪流通过窄小的瓶颈处,掀起漩涡激湍,被打回去的是多数。因此,每个人站在医生面前总是提心吊胆,生怕那些愚蠢的花招露了馅。

  差不多所有的冒充患者,很快就学会一种本领,驾驭自己的面部表情——他们会在破旧的翻毛领上挂起一副冷漠的假面,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色;他们能抑制住嘴角纹缕,咬紧牙关压下心头的紧张慌乱,镇定自若的眼神不露痕迹地掩饰内心的焦灼与急迫。他们能把自己脸上棱棱突暴的筋肉拉平下来,扮成满不在乎的模样。然而,恰恰因为他们竭力地控制面部神经,不使暴露心意,却正好忘了两只手——在那双常常颤抖不已的手上,总是拿着伪造的化验单、假病史证明,或是别的什么玩意儿。

  “不是这样的,小伙子,不是我给你开化验单,是你把手上的化验单给我。”

  于是他颤颤悠悠地递给我一大摞病史报告,后面一连贴着十几张化验单,全是“RBC(红细胞)满视野、全血尿”。“你一直患肾炎吗?”我问。

  “我一直患肾炎。”

  “你想让我再给你加一张化验单,而且是关键性的一张,是吗?”

  “没有师部医院的证明,团里不给办病退。”他说,声音像女孩子一样轻微。

  “把你的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于是,凭着医生的视觉,在那只粗糙风裂的中指上,我看到几条浅划的刀痕——刮胡刀划的、清晰的刀痕。

  “你有肾炎,可能还有外伤。”我说。小伙子眼盯着地面,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拉开抽屉,取出一叠化验单,填好后交给了他。

  他接过化验单,转过身快步地走了。走了十几步远,当我看到他那双神经颤栗的手伸进大衣口袋时,突然大声喝住了他。

  “站住!”

  “什么事?医生。”

  我一言不发地盯住他,一步步地走向他。

  在他似乎被我的静默镇慑住了的一瞬间,我迅速跨上前去,从他大衣口袋中掏出一只小瓶。

  那是一只用来装青霉素粉的小瓶,内有半小瓶鲜血。我攥起他的手臂,把他那布满刮胡刀伤痕的中指举在他面前使劲地摇晃着:“听着,医生可不是供你捣鬼的!”作为一个医生的神圣的职责感引起的愤怒使我咆哮起来,“混帐!这些年,虚伪、狡诈、卑鄙,还未曾踏入医学的地盘,而你竟用这几滴血来玷污它!伪造病历!……”说罢,我举手把那只小瓶扔到走廊的窗外,把他那叠伪造的化验单和病情证明扯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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