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海外故事 > 曼哈顿的中国女人 | 上页 下页
六六


  “爆点黄豆吃吧!”于廉在画堆中站起身来,从一只脏污的旧书包中倒出一大堆豆子,放到床下的小炕洞里,火花劈劈啪啪地爆起来,映照着他那张天生优雅、漂亮、轮廓分明的面庞。他的头微垂着,那乌黑浓密的鬈发下,是如此白皙的颈项,雪白得令人炫目。“上海中学的高材生,确实气质非凡。”我心里想。他是上海中学的老高一,比我高两届。上海中学是上海最著名的重点中学之一,就像在美国,别人一听你是哈佛大学的便肃然起敬一样。在上海的中学生中,你只要佩带着“上海中学”的校徽,别人便会投来羡慕和敬仰的目光。上海中学是荣誉和智慧的象征。我小学毕业那年,班主任和校长都让我考上海中学,“我们班级希望最大的就是周励。”班主任说。校长也说:“考取‘上中',为我们小学争光。”我满怀信心地填写了志愿:第一志愿是“上中”,第二志愿是“上中”,第三志愿还是“上中”,看来非“上中”莫属了。可是不幸却发生了。在考试时我因为太紧张,审错了一道数学应用题,我这个平常在老师同学眼里的“天之骄子”一下子名落孙山,被分到一所非市重点中学。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巨大震撼的痛苦。

  爆豆子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隆冬的小屋香味四溢。室外,黑暗笼罩着白雪皑皑的小山寨。我们的心情是压抑的,在这个零乱不堪的画室里,就这样度过了最后一个冬天中最寒冷的一个夜晚。怎么办?今后怎么办?”同样的问号萦绕在我们心头。老乡是热情的,山民是善良的,北大荒的黑土是肥沃的,但谁能回避笼罩着我们的愚昧呢?我们谈列宾、谈伦勃朗……我们劈来木柴烤豆子,交流着心底掩藏着的爱。深沉的克制力量,使我们装着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情。地板上铺满的世界名画,和墙上悬挂的《乌苏里船歌》、《麦收的日子》、《兵团战士之歌》交相辉映。在劈柴的咝咝燃烧中和火光映照下,我心中有一种东西,像虫子般地噬咬着,我多么想距这个矜持而又深沉的他——我在内心深处千百次地叫着的于廉——更近一些呀!我被心中涌起的一股柔情和莫名的恐惧、羞涩激动不已,我尽量想让自己自然地和他说话。

  “我看了你的日记了。”我指着桌上翻开的日记本,对他说,“你在意吗?我进来的时候,它是敞开的。”

  他抬眼望了望我,那像黑夜中明星般的双眸丝毫没有责怪我的意思。“没有关系,我的日记像一份病历,只有诊断,没有处方。”

  “别开玩笑了。”我说,“我在医院里是医生,离开了医院就什么也不是了。”我曾经想,如果他突然得了肝炎,住在我的病房,由我精心治疗照看,该多好啊!我确实已经想不出什么能使他和我更加接近的办法。我想起他不久前写的日记中有这样一段话:“晓沫走了,我失去了这么多……”我问:“晓沫是谁?”

  他的眼光一下子变得黯淡起来:“晓沫,她是北京青年,也是画画的,返城了。”“是你的女朋友吗?”我问。“可以算是吧。不过,现在吹了。”

  我们两人又久久地不语。我拨着豆子吃到嘴里,却一口也没有咽下去。晓沫,听这名字,一定是个有才华的女孩子。她为什么要离开他,把他抛在这荒原上的小屋中?我的心燃烧了,真想马上扑到他的怀抱里。不,只要一句话,一个最微小的暗示,就会冲破我心中的自我设防。尽管他在荒山野林,孤身一人,但我认准了他是个出类拔萃的画家,是一个充满魅力的男子汉。

  喔,如果我们自成天地,如果我们一起拥有那片树林、田野、雾霭和云霓,拥有北大荒这优美迷人的大自然,那么我们将会同萦绕着青春的孤独与寂寞告别!“于廉!”我心里默默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于廉,你不孤独,我在你身边!”

  “听说高副师长把55团的团政委魏旭东介绍给你了?”沉默了许久的于廉突然问我。

  “是的,不过没成。”我甩了一下辫子说。

  “为什么?”

  “高副师长、严副政委、还有高副师长的爱人轮番来做我的工作,说魏旭东是上海知青的扎根典型,就是在兵团解散通知下发那天,还坚决表示扎根边疆志不移。师里正准备提拔他当师级干部,相当于地方副局级的接班人呢!他们讲,我是师里唯一的上海女医生,和他算是很配对,还说魏旭东到师里来开会时,高副师长还专门安排他到内科病房玻璃窗外看了我……这种先入为主、隔窗相面的法子,我一听就很来气,甚至有一种被人捉弄的感觉。我干脆告诉这一大群红娘,我不准备扎根。”

  “你不怕得罪他们?”于廉问。那年代,决定命运的档案掌握在他们手中,是开不得半点玩笑的。

  “难道为不得罪他们就得得罪自己?我又不准备做哪个大人物的花瓶,我是我自己,我就是不准备扎根。”

  “那你打算到哪里去?”

  “回南方,上海回不了就去安徽,我姑妈在马鞍山。或者去大连,那里有我父亲的老战友。你呢?你打算怎么办?”“我只想上学读书,只要能上学,毕业后随便到哪里,哪怕回到这小屋也行。”

  他的眼里充满着柔情,可是一点也不过分,使你感到他只是在友好地和你谈话。我的心中同样充满着柔情,可是又隐隐感到这是一种没有前途的爱。面对这股冲击心灵的浪潮,我死死地堵住了闸门,让它连一点儿水花都不溅出来。

  我们就这样,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眼前炕洞的火苗在跳跃着,没吃完的豆子渐渐焦了,房间里洋溢着一股暖暖的焦味儿。

  他站起身来:“屋里太闷了,我们出去散散步好吗?”他拉起我的手,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

  也许是突兀地讲到“我们”,也许是突然间两只异性的手活生生地接触,我们一时都被内心的情愫震撼住了。于廉惊诧地抬起头来,漆黑清澈的眸子凝视着我。

  他的眼睛映着燃烧的火,流露着一股爱抚之情,径直地冲进我的心窝。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