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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第四章 北大荒的小屋

  ——于廉,你在哪里?

  不管你在中国还是在美国,不论你年轻还是年老,喜欢文学的人是最幸福的。

  歌德说:“读书是和高尚人的谈话。”我不仅喜欢读书,还喜欢做笔记。常常是大段大段地摘录书中精采的片段或精辟、幽默的警句,然后写下自己的感想。有时触书生情,感想如泉涌,创作冲动也随之而来,就由笔记而随意写开去,不知不觉便成了一篇散文,一个短篇小说或电影中的一个片段。当我神驰在这般境界时,常常忘记了世间的一切烦恼。

  转眼间在曼哈顿已经住了五年。每天夜晚,当儿子小安德鲁酣睡在育婴室、先生麦克·伏赫勒在睡房中看录像电影时,我在书房,抛开白天的喧嚣和大堆文件,又和我那些可爱的书籍——中文的和英文的书籍生活在一起了。书是我亲密的忠实伙伴,我的藏书非常之多。从上海到北大荒那年,我才18岁,当东北老乡把别的知青的一只只箱子飞快地往小土炕上递的时候,遇到了我的箱子却愣住了,整整五大箱,沉甸甸的挪不动。“是金子啊?这么死沉沉!”老乡们指着箱子问我。“不,是书。”从此,我的炕上炕下、床脚枕边到处堆满了书籍。20年后,在我纽约曼哈顿寓所的客厅和书房里,直到天花板的书架上都装满了书籍。经常是这样:窗外是曼哈顿的湿雾和阴森森的刺骨寒流,而书房中却炉火正旺,奶油色的灯罩下,我捧着一本书躺在沙发上,心中充满了温馨和喜悦。

  从大都会博物馆回来后,我就翻阅着几年前写的关于于廉的笔记。十年过去了,他那双明亮、聪慧、长着长长睫毛的眼睛,仿佛已经离我十分遥远。他那略带苍白却充满魅力的脸庞,也渐渐地成为一幅模糊的肖像。

  可是突然他又变得如此清晰起来……

  我家住在纽约中央公园西面。离我家不远的中央公园东边82街,就是我和于廉当年在北大荒的小木屋里心驰神往的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我常去那儿,而每次去那儿,我总是先去油画厅。这是一座灿烂辉煌的艺术宫殿,几十年来,大都会博物馆是靠着那些酷爱艺术的百万富翁、亿万富翁的慷慨捐款、捐画来维持和扩大的。从正厅的大理石台阶直上二楼,即是气势博大的西欧油画厅,迎面而来的第一幅巨幅油画是伦勃朗的传世之作《天国》。

  然后,沿着一个个布置得比宫殿还要典雅的大厅,你会看到雷诺阿的《芭蕾舞会》、《琴课》,梵高的《雏菊》、《午餐》,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德巴克的《朗格多克》、《葡萄园的一角》和库尔贝、马奈、塞尚、米勒等人的作品……在18世纪法国大革命时期的肖像馆里,有被断头的路易十六和他的皇后玛格丽特的肖像,有拿破仑加冕及约瑟芬与拿破仑婚礼大典的巨幅油画。我常常是一个人坐在油画前的沙发上,默默地仰面欣赏着这一幅幅人类艺术的瑰宝。细细地观赏着每一个局部、每一块颜色,每一笔都像是不经意地抹上去的线条和肌理……突然间,视线模糊了,出现了大雪覆盖的北大荒的小木屋。灯,像渔火般地漂流着……

  冬夜,一幕动人的情景。既充满了热情的激动、强烈的吸引,甚至情欲的骚扰,又保持着端庄和矜持,一动不动,像两个相对的塑像。

  地上全是油画印刷品: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梵高的《向日葵》,雷诺阿的《舞会》,更多的是俄罗斯的油画。列宾的《突然归来》,马拉的《什么是真理》、《庞培城末日》、《不相称的婚礼》、《弥撒游行的队伍》。这些油画和窗外到处可见的“批林批孔,把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进行到底”、“彻底批判右倾翻案风”的大幅标语口号如此格格不入。在这个凌乱的画室里,除了满地的油画资料——用于廉的话来说,这叫“我的大学”,便是各种各样打开的颜料、调色油、炭笔。整个屋子就像一块抹布,可以随时把弄脏的颜料往上抹,连靠屋角的一张小床上也全是斑驳陆离的颜料。

  “画家都这么脏吗?”我问。

  他正忙着用刮刀使劲地刮画布上的颜料,然后又持着调色板,思索着该如何添加一笔。

  “嗯!”他微微一笑,“反正都一样,在你们穿白大褂的人眼里,这个世界没有干净的地方。”他说着,把一块油彩往画布上的一位女孩头发上轻轻一抹,那头发顿时便飞扬了起来。这是一幅题名为《浪遏飞舟》的油画,画面上是一望无际的金色麦海,两个女兵团战士正驾驶着康拜因割麦。夕阳下,晚风正吹着她们的脸和丰满的胸膛,显得那么英姿焕发,充满着青春气息。

  “兵团都快解散了,还画这干嘛?”我怏怏地问。

  “这是上级指定的题材。高副司令员说,就是因为快解散了,所以才一定要在全国美展上,把兵团的最后一个奖状抱回来。”他说着突然叹了一口气,把画笔一扔,坐在地上的画册堆里。

  1976年冬,在大返城的狂飙中,兵团五师师部只剩下我们两个上海知青了。我是师部医院的内科医生,他是师部俱乐部的画家,我们谁也走不掉。我们走不掉的原因是完全不同的。我是因为在别人眼里看来太顺利了,条件太好了。1972年被送到医学院上大学,回到兵团五师医院成了内科医生,国家干部编制。什么眼下时兴的办病退、困退都轮不到我了。他呢,是因为出身太差,父亲是在“文革”中自杀的资本家,美术学院几次来招生,他都是考第一名,却屡屡因出身不好被拉下。大学上不了,俱乐部又不放他走,硬把他的名字挂到了黑龙江省文艺联合会,这样他也成了编制内的干部,虽然拿着知青的32大块(元),却没有资格享受知青的权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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