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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这一切我本来并不知道,直到1979年秋天突然接到他打给我的一个电话时,瑞华公寓一间宽大的房间已布置成了我的新房。我丈夫在一家颇有名气的机关工作,他的名字时常出现在报纸的专栏中。裴阳第一次来我家时,居然卑微地躬下身子向我丈夫鞠了一个躬,我惊讶地发现他那气宇轩昂、睥睨一切的自信已全然不见,代之的是温和的微笑和时而凝滞的神情。他那浓密的黑发已变得蓬松稀软,声音变粗,只是他那双眼睛仍然没变,还是那么深邃、具有魅力,白衬衫的领子也依然很硬很挺。

  在我家作了短时间的拜访后,过了一个月,他给我打了几次电话,并且约我到德大西餐馆共进晚餐。他先是到我工作的外贸大楼来找我,然后建议是否能沿着黄浦江畔走走,我默默地遵从了。不论我对他有过多少怨恨,都已经成为过去,何况他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一个具有非凡才华的人;不论什么时候,我不能抹杀他在我心中占有的特殊地位。

  他的情绪已经完全平静,和他走在一起,不禁又使我想起十年前和他在复旦湖畔小径、登辉堂前散步的情景。那时我必须仰着头看他,现在我仍然仰着头看他,一看到他那双深不可测的惯于沉思着的眼睛,我心中便涌起一股对他的才华的敬意。

  在外滩黄浦江畔,远望着日本“SONY”的霓虹灯广告洒在江面上的绚烂的倒影,望着一只只小驳轮鸣着响笛缓缓驶过江面,他用低沉的声音给我念起一首诗:

  假如命运向你发动袭击,
  你是倒下长久地哭泣,
  还是咬住流血的嘴唇挺立?
  有一天,你被一群战斗队员揪斗,
  被赶出生活多年的故居。
  马车上摇晃着被砸碎的箱笼,
  荒凉的山林里卸下了行李。
  你拿起你从未拿过的钝斧,
  你拉起你从未拉过的龙锯。
  伐木,也在砍伐着你的心;
  伐木,也在砍伐着你的笔。
  岁月伴随着落叶渐渐枯黄,
  生命还能不能再伴枝条发绿?
  你等待吧,你要等待,
  总有一天会有繁花般的书籍。

  ……

  他凝望着江面,江波在他的眼眸里滚动,他感情激动地继续背诵着这首顾工的诗:

  “你的书籍突然被判为毒草,
  你的名字从此从报刊上消失。
  一怒之下你和所有的文字绝交,
  痛心疾首中把稿纸付诸一炬!
  新一代的读者早已把你遗忘,
  忠诚的朋友暗暗为你惋惜。
  你想荡一叶扁舟随波逐流,
  任它冲向礁石、峡谷、草地……
  但风暴仍在吹乱你的蓬发,
  严霜仍在冻凝你的胡须……
  你等待吧,你要等待,

  总有一天蜜蜂又会来你心中采蜜。

  他把身躯悄悄挪近我,但是没有碰到我,从他雪白的衬衫里散发出一种多年以前我曾经熟悉的味道,他的喉音虽然已经有点粗哑,但却带有一种感人的韵味:

  有一天你失散了妻子儿女,
  不知他们在哪一个屋檐下淋风沐雨,
  有多少又苦又涩的泪滴,
  有多少锥心刺骨的回忆,
  后来彼此又踏着泥泞走近,
  却不幸在深谷中又跌滑下去,
  星光是一盏盏点不旺的油灯,
  云雾是一团团交不深的客旅,
  哪个村哪家店为你开扇新门,
  床榻上却仍铺满才折的荆棘……
  你等待吧,你要等待,

  异乡的窗口会传来亲人们的笑语。

  他的眼睛湿润了,一层透明的泪笼罩了他的眼眶,他把头转向一边,我听到了一声发自肺腑的、轻声的叹息……过了许久,他说:“学校对我这样,是不公平的,我从未觊觎权力,我的野心只是能够写出一本像样的书。”他对着江边,又沉默了许久。

  “裴阳,你妻子好吗?”我问道,三年来,我脑子里时常涌现那次见到她的情景。我曾经嫉妒她的幸运和幸福,她对他甜蜜的、诱人的微笑,一直像一把刀锯在轻轻锯痛着我的心。“她天天和我吵,不给我片刻的安宁。”裴阳嘴角上露出一丝苦笑,“三年了,为了复旦的事,她也吃了不少苦,我们有一个两岁的女儿,女儿一看见我们吵,就吓得躲到厕所里发抖……我不怪她,我没有给她带来她应当得到的幸福,不过,就婚姻而言,已经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维持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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