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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那个守门人把我带到地下室,穿过漆黑的阴暗的走廊,然后出现了一间间像仓库似的房间,每个门都紧锁着,只有门上部狭小的玻璃窗口露出依稀可见的一点灯光。我突然听到了一声惨叫,接着又是几声厉声喝斥和乱棒拷打的声音,那种悲惨的、哀求的男人的惨叫使我一阵阵颤栗!不知道这儿究竟关了多少人?走到走廊最尽端,守门人指着一个门,小声对我说:“这里是你妈妈。记住,千万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我走进小门,心中夹杂着惊悸、恐怖、渴望,我踮起脚,扒在玻璃窗上,看到了一幅可怕的画面:这个不到10平方米的黑屋中央,放着一条长板凳,我母亲披头散发地跪在那条长板凳上!她低着头,我几乎不能看清楚她的脸,只见她双手反绑着,衣袖完全破碎,胳膊和脊背上是青一道紫一道被殴打的伤痕。那条窄窄的长板凳,我妈妈要在那上面跪多少时候?受多少审讯?挨多少鞭打?眼泪顿时如泉水般地涌出,我真想放声大哭,扑向妈妈!我忍住一阵阵抽泣,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暗暗呼唤着:“我亲爱的妈妈!我善良的妈妈呀!你千万不能去死啊!”

  守门人催促我赶快离开,我心如刀绞般地跟随他走出地下室,走到机关门口,只见一群人把血淋淋的三个塑料袋往一辆卡车上扔:那是刚才跳楼的那个男子和他的两个亲骨肉。我很惊讶:周围没有一个人脸上有眼泪,所有的面孔都像寒冬般地死板、冰冷。多年之后我母亲以及母亲那位夹着一双亲骨肉跳楼惨死的同事,终于都洗清冤案彻底平反昭雪了!但是那一天,对我一生的震撼太大了!

  从妈妈机关出来,天色已是一片漆黑,猛烈的寒风卷着鹅毛大雪抽打在脸上,我只觉得浑身冻得哆嗦,额头又烫得要命,眼泪已经流干,脑袋疼得像要随时炸开,我的双脚发软无力,犹如被巨大的铁砣拖曳着,我脑子里迷迷糊糊地呼唤着妈妈。突然间,我只觉得一阵天昏地暗,一头栽倒在马路边上,失去了知觉……

  等我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家简陋医院的病床上,护士告诉我几个下夜班的工人发现我躺在马路边,怎么也呼不醒,便急急忙忙地把我背到医院。医生讲我得的是轻微脑震荡,没有生命危险,并且问我住在哪里,要打电话让我父母来领我回去。我只觉得嗓子发干,胸口被什么巨物堵塞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医生再次抚摸着我的头,一边安慰我,一边讲要我父母来领我回去时,我突然把头埋在医生那双大手里,悲天恸地的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喊着:“我的父母都被关起来了!……我的父母都被关起来了呀!”

  几天后回到家里,那轻微的脑震荡却反倒突然使我清醒了许多。我翻出爸爸书橱中所有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著作,翻出《联共(布)党史》,我的脑子里是一串连一串的问号:剧作家老舍跳河死了,翻译家傅雷开煤气死了,这些都是我心目中最崇敬的文学前辈,语文课上老师一提到他们的名字时,我们总是仰着头,一动也不动地聆听着……

  “这是一场把国家拖向毁灭的运动!”一个念头跳到了我的脑子里,就再怎么也抹不掉了。

  1967年整整一年,我一头钻进了书中。

  1968年,当我刚满17岁时,我便向《文汇报》大胆地投书,我在信中写道:“白色恐怖笼罩着曾经是阳光明媚的祖国。”并且列举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西班牙佛朗哥“第五纵队”的例子,呼吁党中央警惕个人野心家,立即结束这场摧残人生、亡党亡国的所谓“文化大革命”。在信的末尾,我郑重地写下了我所在中学的名称、地址,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一个看《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和《列宁传》长大的、从小就懂得要做一个正直的人的17岁的女孩,立即成了这场革命矛头直指的斗争对象、批判对象!由于这封信,我曾经想到过要去死。由于这封信,在以后近10年中,我付出了整个青春的代价!

  我不再是孩子了。

  然而,这一次只是厄运的刚刚开始。

  老头儿擦了擦那把戳死了好些条鲨鱼的长刀片,把桨放下,然后系上帆脚绳,张开了帆,把船顺着原来的航线驶去。

  “天晓得,最后那一条鲨鱼撕去了我好多鱼肉。”他说。现在死鱼已经成为一切鲨鱼追踪的途径,宽阔得像海面上一条大路一样了。下一个来到的是一条犁头鲨,它来到的时候像一只奔向猪槽的猪。

  他往海里啐了一口唾沫,说:“吃吧,做你们的梦去,梦见你们弄死了一个人吧。”他知道终于给打败了,而且连一点补救的办法也没有。

  老人85次出海,85次空手而归,最后一次拖到岸上的是一副雪白嶙嶙的鱼骨。

  “它们把我打败啦,曼诺林。”老头儿走进岸边的茅屋,对等待他的小孩说,“它们真的打毁了我。”

  当童年结束的时候,我总是想我已经被彻底打败,像海明威《老人与海》中那位老人一样。后来我才知道,我想象中被彻底打败的只是第一次出海捕鱼的经历,前面还有84次出海捕鱼的惊涛骇浪在等待着我。而我最终能不能拖一副雪白的鱼骨上岸,我不知道。

  “人是可以被打败的,但你却不能毁灭他!”当我从童年走向少年,又从少年走向成年时,我一直记住了这一句话。正是由于这个,童年给我带来的理想的光环,至今仍然在照耀着我。“我厌恶灰黯无味的精神生活!我不断地追求着激情的迸发和感情生活的满足。我渴慕友谊,渴慕爱情。”麦克后来在听我用英语念了我这段往日的日记后,曾经沉思了许久。我问他:“你的童年是怎么样的呢?”

  麦克回答说:“我的童年只做三件事:读书,读书,读书。”这个在欧洲一个知识分子的富裕家庭成长的孩子,确确实实如父母期待的那样完成了他的历程:小学、中学、大学、硕士、博士,但这并不排除他对巴赫和瓦格纳有着痴迷的爱好,以及对德国古典音乐和古典文学的深厚修养。有一次,他心血来潮,拿起一根木棒,随着立体音响中的乐曲指挥起莫扎特的第20号钢琴协奏曲,我则打开房东留下的那架旧钢琴,立即随着钢琴独奏部分弹奏起来。末了,他不无惊讶地说:“想不到中国人对西方的音乐和文化了解得这么多!”我立即答道:“想不到西方人对东方的音乐和文化了解得这样少!”麦克意外地说了句:“就是这个原因,我才要和你结婚!”

  孤独也好,寂寞也好,动荡也好,然而童年这一颗单薄的花蕾,毕竟悄悄地吐蕊开放了。

  1991年8月20日
  写于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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