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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工作半紧半悠闲,生活半丰半勤俭。”这两句是指我常常可以抛下一大堆业务,随心所欲地去旅游全世界的各个角落;而在生活上,则不讲究排场虚名,以内心的精神世界的追求和满足去抵御西方世界花天酒地的奢侈和虚荣。而这一切都是与我自幼年起就从母亲那里获得了一颗多情的心,以及我的家庭对我耳濡目染的影响分不开的。

  虽然母爱的乳汁养育了我,然而我的童年却有一半是孤独和痛苦的。我很小就尝到了寂寞的滋味。由于父母工作很忙,我刚过一周岁就被送进了幼儿园,最难以忘却的痛苦是儿时在幼儿园里受到冷落。这是上海市政府机关专门为干部子女所设立的幼儿园,能进入幼儿园的孩子,父母的最低级别是处长级。这是座大资本家的豪华别墅,有绿草如茵、整洁宽广的草坪,草坪上有一个雕着汉白玉小天使的喷泉,喷泉旁边是一个大游泳池。小朋友睡觉时,阿姨专门轻轻地弹奏柔美的钢琴催眠曲,我们在一阵阵凉爽的穿堂风和钢琴声中午睡。我们每星期一换上一律的幼儿园制服,早晨吃牛奶面包白脱油,中午也是西餐,只有晚上是中餐。每周的营养食谱定期寄给家长,一切都是按苏联的方法管理。幼儿园的园长,还专门乘飞机参观过莫斯科的一个干部子女幼儿园。

  但是幼儿园对我的童年来说,只有孤独和痛苦的记忆。因为没有阿姨喜欢我,也没有人跟我说话。幼儿园的老师把孩子们无形中分成“乡下派”和“城市派”。所谓“乡下派”即是孩子的父母是从农村来的土八路、新四军,嘴里带着一股上海人讨厌的大蒜味儿。而“城市派”是指父母是城市知识分子、大学生、地下工作者,因此在老师眼里,犹如“公侯伯子男”那样界限分明。乡下派的孩子,尽管父母做了官,仍然是“乡下人”,摆脱不了一股土气。而只有城市派的孩子,才是真正的上海小姐,上海少爷,与过去国民党官员的子女没有什么不同。而我父亲又恰恰是“乡下派”中级别最低的,因为低于处级的干部子女就进不来了。每个周末,那些局长、部长的孩子,家里都会有高级小轿车来接,老师也在家长面前用上海话大大夸奖孩子一番,然后又把孩子亲了又亲。而我爷爷我奶奶来接我时,总是穿着平常那身从老家带来的破旧褪色的衣服,有好几次被警卫拦在门口不准进来。我眼睁睁地望着小朋友们欢天喜地回家,却没人来接我,只好一个人在角落里伤心地哭泣。记忆中我的幼儿园老师是位年轻漂亮的上海姑娘,常常喜欢唱很悦耳的苏联歌曲《卡秋莎》: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我总是悄悄地望着她一会儿抱着毛毛——毛毛爸爸是部长,一会儿又亲亲莎莎,莎莎爸爸是外交官、妈妈是翻译。我幻想着老师有一天也能抱我一下,亲我一下,但是在幼儿园的几年,老师连碰都没有碰过我一下,只是在每逢星期一,老师把我从家里穿来的衣服脱下,总是抱怨:“这些衣服又破又旧,哪里像市委大干部的孩子?简直像个乡下小瘪三!”她厌恶地看着我的目光,一直刺痛着我的心灵。然后她把一堆衣服朝角落里一扔,像扔掉一堆垃圾,而毛毛莎莎他们的衣服,她总是一面微笑一面欣赏着,小心地折叠好放起来。小朋友们几乎都不和我玩,只有一个叫宝宝的小女孩有时和我玩,她父亲也是“乡下派”,但她父亲的级别比我父亲大,可她生来有点缺陷,口齿不清,一讲话老是流口水,老师也不喜欢她。在这座森严、豪华的“贵族幼儿园”中,我自幼就感到自己像孤儿院的孤儿,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丑小鸭”,孤独、凄凉的感觉浸透了我幼小的心。

  直到快要毕业了,有一天幼儿园召开向家长汇报演出会,和以前几年一样,老师根本就不叫我参加任何演出,随便什么唱歌跳舞比赛都没有我的份,可这是最后一次家长汇报演出会,我们马上就要上小学了,我父母、爷爷奶奶,还有乡下来的姑妈都要来观看这次毕业汇报演出。演出快要开始的时候,我鼓足勇气,跑到后台。

  老师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到后台来了?快回去坐好!”我坚定地说:“老师,我不回去,我一次表演也没有参加过,我一定要参加这次表演!”

  老师说:“你疯了!你什么准备都没有,今天又是毕业生家长会,很重要的,这怎么行?”她命令我,“快回原位坐好!马上要拉幕了!”

  我站着不动,泪水快从眼眶中涌出,我从口袋里抽出一本已经很破旧的有插图的小书:

  “我会背这个!普希金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我会一口气背到底!”

  老师拿过书,翻了一下问:“这不是幼儿园的书。这是谁的书?”

  我说:“我姐姐的。她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这是她送给我的!”

  老师皱着眉头,望着倔强地站着不动、非要演出的我,这时演出铃声响了,台下传来市长部长局长们的咳嗽声,老师连忙把我拉到一旁,匆匆地说:“好吧!你最后一个演出,如果你背不出来,照着读也行!”

  我四岁时就认字读书了,童年时我疯狂地爱上有插图的连环画,每逢从幼儿园回家经过永隆食品公司,我常常像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样望着五光十色的玻璃橱窗,梦想着长大了我要有一幢像永隆食品公司一样大的房子,里面堆满各种书籍,我可以趴在架子上整天看书,另外就是在这个大书房的中间有一架大钢琴,可以让我演奏各种美妙的曲子。

  书和音乐的幻想,在我的一生中一直伴随着我。

  当我站在台前时,我忘掉了台下的家长,忘掉了小朋友和老师,也忘掉了长年以来郁积在幼小心灵中的孤独。我的思绪来到那心爱的普希金的童话中,那里闪烁着大海的蔚蓝色的、壮丽的光芒。

  “在蔚蓝的大海边,
  住着一个老头儿,和他的老太婆
  老头儿出海打鱼,
  老太婆在家中纺线,
  ……
  小金鱼对老头儿说:
  ‘救救我吧,老爷爷,
  你要什么,马上就能够实现。’
  ……
  老头儿回到蓝色的海边,天边已开始翻滚乌云,老头儿对小金鱼说:
  ‘可怜可怜我吧,小金鱼,
  我那老太婆
  说住厌了宫殿,
  她要做海上的女霸王。’
  ……
  大海停止了咆哮,
  小金鱼告别了老爷爷,回到海中,
  海边,还是那座破草房,
  老太婆坐在那里纺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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