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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朗诵完了,我被一阵突然爆发的掌声惊醒,老师跑到台前,紧紧地抱住了我,激动地、喃喃地赞扬了我的表演,这是童年中的第一次,老师这么亲切地拥抱我!我想找一下台下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和乡下姑妈,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楚了,泪水噙满了我的眼眶,我倒在老师怀里,我哭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在幼儿园度过了6年后,我又被送进一所干部子弟集中的小学,这以后直到中学,我一直置身在这种环境之中。老师是政府精选出来的尖子教师,班主任对于每个学生的家长是干什么的,哪种级别,住在“瑞华公寓”、“100弄”、还是“爱堂”,甚至坐什么牌的车,都比对自己的教科书更加清楚。他面临的可不是普通的天真儿童,他们的家长掌握着一座城市、甚至国家的命运!可是,干部子弟内部,却有着明显的等级差别,我上小学的第一天就受到了侮辱。一个局长的女儿,穿得像跳芭蕾舞的小演员,她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死蝴蝶,放在我头上,拍手大喊:“看!快来看!她像不像小叫花子?身穿大补丁,头戴蝴蝶花!”

  我吓得大叫,不知什么软体动物在头上粘着,又不敢用手去捉,只能拼命地晃抖着头发。大家围着我一边怪叫,一边大笑。后来一个小朋友跳上桌子,拿下我头上的蝴蝶丢到窗外面,在他跳下桌子时拉了我一下,正好把我本来带补丁的袖子给扯破了,露出了我的肩膀。这时老师走进教室,把大家轰开,又皱着眉头用别针把我的袖子别上,命令小朋友们立即回到座位上去。我没有回到座位上,我走到那个穿得像小演员的小女孩面前,伸出拳头,一拳头朝她的脸上打去,然后忍着眼泪和满脸的委屈站在教室中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别人老是欺侮我?难道就因为我爸爸官小,我穿得破吗?

  那个小女孩吓呆了,咬着嘴唇不敢出声。老师开始点名。每点一次名,老师都要用加重的语气补充一句她认为是非常有意义的话。

  “陈小雷。”

  “到。”

  “陈书记昨天给校长打了电话,他对我校建设十分关切。”老师说。

  “顾小农。”

  “到。”

  “顾部长上周给全市作了文化教育工作报告,特别提到了我们学校。”

  “李平平。”

  “到。”

  “李副市长刚从苏联访问回来,在机场就给学校挂了电话。”

  然后老师宣布要开一次家长会,并且要统计将有多少家长坐轿车来,以便准备好停车位。全班35个同学刷地举起了手,只有三个同学没有举手,我当然没有举手,和在幼儿园一样,我父亲是级别最低的。

  在老师给我们上语文课时,顾小农和董毛毛打了起来。顾小农举手对老师说:“他吹牛!他说他爸爸到克里姆林宫和斯大林握手,斯大林已经死了!”

  董毛毛立即站起来说:“我才不吹牛呢!你吹牛!我爸爸每年都乘飞机到苏联去!”董毛毛的父亲是一位外交官。顾小农不甘示弱:“乘飞机去苏联有什么了不起?我爸爸到北京去乘专用飞机!你懂吗?专用飞机!只有爸爸一个人!我爸爸每星期都和毛主席见面!”

  “我才不相信呢!”董毛毛又举手告诉老师:“他吹牛!上次他讲他爸爸是6级,实际上他爸爸只有7级!”

  这时李平平站起来,伸出两只手一摆,说:“你们都不要吵了!我爸爸是5级,比你们的都大!”

  老师窘迫地站在一边,完全无法控制越吵越大的局面。一年以后,有一天学校里要选出十个小朋友参加市里合唱团,去欢迎苏联贵宾。有两个小朋友举手提了我的名字,说我唱歌好听,嗓音嘹亮。但立即遭到许多个反对的声音:“不!她怎么能去?”

  “她的鞋子是乡下人穿的,好难看。”大家哄笑起来。我猛地站起来:“我要去!我要参加演出!我叫我妈妈做新衣服!买皮鞋!”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晚上,妈妈向别人借了15元钱,买了花布,在灯下给我缝一件属于我自己的新衣服(不是我姐姐穿后给我的)。第二天是星期天,妈妈把我带到淮海路第二百货公司,左挑右挑,给我买了一双咖啡色的系鞋带的皮鞋。妈妈讲:“系鞋带的皮鞋不容易坏,又结实,冬天又暖和。”她还专门买大了两个号,说可以让我多穿几年。

  “你是几个孩子中第一个穿皮鞋的。”妈妈说,“要给苏联贵宾好好演出,为中国争光!”

  来到学校,我自己也为自己的一身新衣服和那双特大皮鞋而不好意思。同学们一下子围上来,有的女孩子说:“这件花衣服真好看。”我心里真高兴。男同学乱叫:“这是男人的皮鞋!”还有一个男孩讲:“喂!是不是你爹小时候穿的?”另外有两个同学干脆用脚在我的新皮鞋上乱踩起来。这时,老师实在看不下去,把胡闹的同学厉声喝退了:“不准欺侮人!”她摸了摸我的头说,“你下午四点钟留下来练唱,再过一周,我们就要欢迎苏联贵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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