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海外故事 > 洛杉矶蜂鸟 | 上页 下页
四一


  羽翎可能是很紧张,也很激动,一边说话,一边把手里的一枝笔用手指转得飞快,简直像是杂技团里的人在做技巧表演,看得我眼都花了。

  这番话大概是陈克文始料所不及的,他的脸由黄转白,喉结动了几下,刚要说话,却被国画大师抢先了,大师岸然高坐,以主席的口吻说道:“文联成立以来,这是第一次开理事会,也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和诸位理事在一起交流。我认为这是不正常的。既然我被大家推选为主席,我就应该竭尽我的绵薄之力,为大家服务,把文联的工作搞起来。可到现在为止,文联内部的事情我一概不知道,据说其他一些兄弟团体对我们有意见,闹了一些纠纷,我作为主席,也毫不知情,跟大家一样是从报纸上看到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希望在这个会上大家好好沟通一下。我声明,我不想让别人拿我的名字当招牌,到外面行自己的个人之私,作为主席,我不仅要对我个人,也要对文联的名誉负责。”

  大师的话刚一说完,立刻有几个人指名道姓地批起陈克文来。有的说,我们作为理事,也是有名无实,是虚的,你陈克文一手遮天,对我们实行封锁。秘书长秘书长,顾名思义,是做一些秘书性质的日常工作,而不是大权独揽,架空主席,置理事会于不顾,什么事都由一个人说了算。也有的说,文联成立这么长时间了,什么活动都没有,只有陈克文一个人挂着个头衔在报纸上出头露面。我们是一个整体,不能因为陈克文和别人的个人矛盾,影响整个文联的对外形象。金子虽然不像话,但他们的笔会是一个团体,要搞好关系,不能用死缠烂打的方式搞斗争。刚才陈克文使用的语言,什么“敌情”“十分猖撅”“拉拢腐蚀”等等,纯粹是文革式语言,是非常不合适的……

  我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发言,渐渐走了神儿。我想:埃娃今天绝对不是“碰巧”到这儿来的!我站起身,假装去洗手间,离开了客厅。

  埃娃和陈太太,以及陈家八岁的女儿,正在起居室里看电视。这女儿出生在美国,像很多第二代一样,虽然懂中文,但不如讲英文顺嘴,所以很少讲中国话,别人用中文跟她说话,她全是用英语回答。

  看见我来,陈太太问我是不是想喝点什么?我说有茶最好。她说了别客气,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就离开了。我猜她可能是知道了什么,而她这种乖巧让我觉得有点不自在。

  我在埃娃身边坐下来,对她说:“等我们散了会你再走,我送你回家。”

  埃娃脸一红,说:“我自己开车来的,不要你送。”

  “你没开车来我要送,你开车来我也要送,反正我今天是非送不可。”

  埃娃笑着说:“这个人好赖皮,我马上就要走了,等不到你们散会。”

  我说:“好啊,你什么时候走,我什么时候送,你现在走我现在送。”

  埃娃说:“你要赶我走啊?你凭什么呀?这是人家的家,我来找我朋友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赖皮。”

  “你说我赖皮,我就是赖皮,怎么办吧,我就赖在你这张皮上了。”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这个人……告诉你,我……一会儿就走,看你怎么办……”

  这时陈太太端着茶杯回来了,说:“哟,哟,看你笑的,怎么那么开心啊。”

  我接过茶杯,吹了吹,喝了一口。

  陈太太说:“小流,你的本事好大哎,埃娃刚才还愁眉苦脸呢,一下子就让你给逗笑了,你有什么法宝啊?”

  我说:“我的法宝就是对待同志像春天般的温暖。”

  她们都笑。埃娃说:“我对待敌人一向是像秋风扫落叶一般残酷无情。”

  陈太太说:“哟,谁是敌人呀,埃娃,是真话吗?我告诉你吧小流,前一阵子埃娃可高兴了,老给我们讲笑话,笑的咧,问她听谁讲的,就说刘小流,又讲一个,再问,还是刘小流。你有那么多笑话也给我们讲讲嘛,别对埃娃太偏心嘛。”

  埃娃说:“去去去,哪有那么多,我还听别人讲了好多呢。”

  陈太太说:“你看,我这妹妹脸一红特别漂亮哈,埃娃越长越漂亮哎,好让人忌妒哎。”我跟她们又说笑了一会儿,就回到客厅接着开会去了。

  会上吵得一塌糊涂。陈克文白着脸,尖着小细嗓子,奋力反击。有几个人明显是他的死党,互相呼应,极力为他辩解,而且毫不客气地列举国画大师的不是,甚至把大师的“生活作风问题”都抖落出来了,有一个人更厉害,说大师的画是懵外国人的,其实一钱不值,是打着刘海粟高足弟子的幌子招摇撞骗。大师本来还挺矜持,一听这个,脸“腾”地一下紫红,简直跟关云长一般无二,帮帮地拍着桌子破口大骂,我估计这会儿他手上要有青龙偃月刀的话,非一刀取了那厮的首级不可。

  我听来听去,觉得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个会的背后,不定酝酿了多长时间的暗斗呢,今天只不过是一次爆发而已,可能跟金子倒没多大关系。至于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就不得而知了。

  这中间,也把我给卷进去了一阵子。是这么回事:我第一次在陈家见到大师时,听他解说自己的创作是“笔写高山大川,抒胸中块垒不平之气”,我对这句话印象很深。也是我嘴太臭,后来跟别人聊天,就干脆管他叫“块垒不平之气”,没想到这句话一下子就流传开了,成了他的外号。有一次聚会,大师来了一下就走了,陈克文不知道,到处找他,问大家:“咦,块垒不平之气怎么没了?”我说:“让我放屁给放出去了。”弄得个哄堂大笑。

  在会上,大师那边的人把这事也给提起来了,说“陈克文低级无聊,用起外号的方式损害他的公众形象。”陈克文立刻抗议,说不是他起的。对方说不是你是谁?有人就说,是刘小流。我也起来抗议,说我连听都没听过,怎么是我起的。那人马上就揭发,说不但是你,而且你还当众说过放屁把块垒不平之气给放出去了,有没有这回事?这么一说,连在会上一直严肃的女作家羽翎都被逗笑了。我也忍不住笑了几声,但还是装傻充愣,坚决否认,大师原来根本没把我往眼里放,从这儿以后就恨上我了。

  我憋了一肚子气,真想找茬儿跟着吵它一番,可是听了听,又不知道应该以哪头为敌、哪头为友,想想就算了。趁他们搅得乌烟瘴气,我悄悄溜了出来。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