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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饭后,三人同去家宁街1111号房子,里里外外巡视打量,李一梅满腔热诚的指点什么家具可以放在什么地方。那张床可以摆在那个角落,并且一口应允去向她的房东老太太借一些旧锅碗来,经她口头一番布置,原来空洞荒凉的屋子骤添几分生气,没有家的人凭空构想出一个残缺的暂时的家的栖身,就凭这么一点虚构的幻想,三个人像儿时办家家酒般,意兴勃勃。

  那夜,吕纪川一进门,赵士元紧跟住他游说搬出去租房住自己开伙的种种好处,直说到他昏昏睡去,第二天一早赵士元摇醒他问:“怎么样?你赞成不赞成?”

  “只要你让我睡觉,什么事我都赞成。”

  当天中午,他们就浩浩荡荡搬了过去。

  赵士元、吕纪川、范希彦三个人搬家,李一梅比谁都忙,她果然从她的房东太太那里弄来两只铝锅,几只细微裂痕的碟碗,缺把的咖啡杯子,和零零碎碎的刀叉、盐罐、胡椒罐,并且兴冲冲的跑到合作市场去买米买菜,她一手包办的第一顿晚餐,包括红烧排骨、白菜肉丝、夹生的米饭,原因是铝锅的盖子封盖不紧漏气,但是伙食团开伙第一餐却是皆大欢喜。

  饭后,赵士元自告奋勇去洗碟子,吕纪川说:

  “我们得安排一个工作日程表,大家轮流做事。”

  范希彦一面附议,一面提出:“另外,我们还得再找一个人来住。”

  吕纪川和赵士元老搭档仍然同住一间房,他一个人独占外间心里老大不过意。事实上,这次搬家主要基于帮助他节省开销,大家故意不提,使空气公平自然,对赵士元这一番苦心,和一梅的一股热心,他只有以无言的感激接受。

  吕纪川说:“我等会儿去找黄杰,他上次还跟我说他寄住处那老太婆死刻薄,吃饭时盯住他惟恐他吃多了,做事时更盯住他惟恐他做少了,下课回来不是要他割草,倒垃圾,就是洗厕所,吵得他简直无法安心念书,他正想搬出来呢!”

  黄杰是吕纪川成大的同班同学,去年从穷乡僻壤的蒙他那州立大学转来加大,学校帮他安排寄居在美国一个老太太家里,管住还管一顿晚饭,交换条件是替独居的老太太做些粗活,听起来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便宜事,岂知没有一个美国人不精于计算,尤其是年老的女人。

  “对,找黄杰来同住最理想。”赵士元立刻响应,“你何不现在就去找他?”

  “也好,”吕纪川拎起椅背上的夹克,作一个鬼脸招呼范希彦,“你跟我一块去罢,好让人家小两口亲热亲热!”

  黄杰当晚就搬过来了!

  他原计划利用四天假期专心念几本书赶一篇报告,第一天老太婆就没让他闲过片刻,一会儿叫他下来除野草松土,一会儿又说厨房太脏,要他洗地板打蜡,真烦得他六神无主。

  他搬来简单的行囊和大批书籍,同希彦合住前面的厅房,一梅说他们四个人住这幢门牌1111的房子,每人都是一号人物!

  她倚在赵士元坐的椅背上,额上闪着油,脸上牵着笑,嘴角那么轻轻的一牵,牵出那微妙的看不见说不出的只有在爱中独有的美丽。

  李一梅不是出色的女孩子,但此时此刻,范希彦多么羡慕赵士元,羡慕他有一梅猫似的依偎着他,元旦一别半月不见于凤,她说过他一考完她就会来看他的,于凤明天会来吗?明天是星期二,她的休假日,她不知他已经搬家,“四一居”还没有装置电话,范希彦漏夜赶去街上公共电话亭打电话到“天堂”,央求妮娜留话给于凤,把新地址告诉她。

  明天于是充满希冀!

  但是明天竟是空的!

  于凤没有来!

  等到午后,范希彦像爬在热锅边缘的蚂蚁,再等下去,他会掉进滚沸的油锅里,他决定去找于凤!

  公共汽车空荡荡的摇得特别厉害,他孤零零的倚在车座后面,许多希奇古怪的画面,断续的缠绕他,挥之不去的是于凤不同表情的脸,笑的,恼的,嗔的,哭的……,最后是一张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苍白的于凤,有人放她在担架上,有人抬着她走,他死命的追,死命的叫,她连眼都不抬……惊醒时,车已到站,范希彦一口气连奔带跑赶到于凤住处。小楼的门像一张生气的脸封锁得紧紧的,他发狂的猛拍那扇门,嘶声疾唤于凤的名字,小楼没有回响,海涛远远的低啸!

  “喂!你干什么?发疯了吗?”安格鲁老头站在楼梯底下厉声喝止他。

  “于凤呢?她是不是病了?你们把她送到那里去了?”范希彦依旧歇斯底里的叫着。

  安格鲁轻蔑的一撇嘴,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残酷就说:“放心,你的于凤好好的一点没病,一早就出去了,跟一个开野马牌跑车的小伙子,鲜红色的野马,一九六五年最新型的,至少三千块钱!”

  范希彦双腿的筋骨猛被抽去般瘫在梯栏上,所有生命的活力都抽尽了似的,安老头掉头而去,让他孤独的支撑全部的难堪与软弱,一转眼像一个世纪,他踉跄下楼,漫无目的的向前走,一直走过渔夫码头,走到防波堤尽头,海水的深蓝映着远天的浅蓝,金门大桥清晰如带,堤旁垂钓的少年正手舞足蹈的庆达刚钓上来的鲟鱼。外面的世界如此和平,如此安详,如此悠闲,而他心里纠缠着无数条嫉恨吸血的毒蛇。于凤不在,美丽宁静的世界整个的遗弃了他,他瘫进堤旁的一张石椅里,脑子里反复萦回的是那鲜红色的野马,于凤,她似颦似笑的眼睛,她随风飘扬的长发。恍惚中,发丝拂过他鬓边,发香飘过他鼻端,坐在她身旁,操纵野马方向盘的不是自己,那个人是雷亨瑞,他知道,他不肯承认,但他的第六感早已告诉他!他呆坐在海边,望着海水由平静而波澜,每一个波浪翻滚出于凤的一个笑, 佻达的,凄迷的,无知的,明灿的,每一个笑都流逝在浪花的苍白里。

  回到家宁街已过午夜,赵士元穿着拖鞋从里屋出来,“这么晚才回来,找到于凤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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