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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他逃避的支吾一声,进房倒头睡在壮上,赵士元跟来床前,范希彦赶紧闭上眼,压抑着心里千种委屈万种激情,强制住自己不向士元诉苦。因为他心不死,于凤会回来,回到他这里来,像以前一样,以前她每次总是回来的,那个给他补习过英文的台大外文系助教,那个劳军时遇见的空军飞行员,那个结过婚的音乐教师……每一次她都会对他流泪,对他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概是我的血,我是我母亲的女儿……”于凤的母亲离过婚,离婚以后和两、三个男人同居过,徐娘半老仍然周旋在台北高级社会中,于凤对她母亲有非常复杂的感情,爱里夹杂者仇视,恨里混合着怜惜,一方面找各种理由维护她,一方面又由心底鄙夷她。

  于凤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她绝不是她的母亲!她是一面爱现实一面爱幻想,没有老练却不再年轻的矛盾的女孩子,她只是因为吸引人而无法拒绝被吸引,她不可能爱上别人,一切蛊惑都是人性的弱点,短暂的,可以原谅的,于凤会回来,回到他这里来,不然,他怎么办?……他紧紧闭牢眼睛,听见士元的拖鞋声消失在门外,他仍不敢睁开眼,惟恐噙在眼里的泪会溢出来。

  §9

  “喂……醒醒……喂…………醒醒……”唤他的声音恍似于凤。

  “……再不醒,我可要走了……”这语气分明是她,范希彦从毛毯里伸出头来,站在他床前的,居然真是令他失眠半夜魂牵梦萦的于凤。

  “你,你怎么来了?”他张大惺忪的睡眼。

  “怎么?看见我大惊小怪干什么?”于凤一身淡绿色旗袍和外套,打扮得舒舒齐齐的,她一笑,退到对面空的那张床上坐下:“昨晚一回家,安格鲁急咻咻的跑上来跟我说‘他来过了’,听他一形容,你简直发了神经,好像马上会去跳金门大桥似的,我一早赶来,原来你还在蒙头大睡,好意思?!”

  范希彦对安格鲁突然充满感激,因为他的传达把于凤一早送回他身边。

  “你要是真怕我去跳金门大桥,为什么害我苦等一天?”

  “苦等一天就去跳金门大桥寻死?我看你用不着跳海,羞也羞死了!”于凤笑得花枝招展的走过来,伸手拉他覆盖得严严密密的毛毯,“起来,起来,”一面朝里间高声问:“准博士,几点钟了?”

  赵士元扯着喉咙回答:“十点一刻。”

  “哎呀,我得走了!”于凤挣脱范希彦伸向她的纠缠的手臂,匆促的一掠鬓发,“我今天十一点钟上班,去迟了,妮娜会给我颜色看!”

  希彦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胡乱披上一件衣服,紧跟着向外走的于凤问:“你坐公共汽车来的吧?我送你去车站!”

  “我搭人家便车来的,”于凤看见赵士元倚在厨房门口便问他:“一梅呢?”

  赵士元说:“她等会儿就来,我们今天包饺子,打牙祭,你留下,我们皆大欢喜。”他瞟希彦一眼,示意他挽留于凤!

  但是于凤已经走到门口,伸手扭转门上的门钮。

  “我留在这里,妮娜恐怕不会留我了,最近她跟老板的太太从私下争风吃醋闹到公开争权夺利,完全伤了和气,说不定要对簿公庭,火气来得大,我可不敢触犯她!”她戴上墨镜扭头俏皮的一皱鼻尖,“而且,一梅包的饺子我领教过,谢谢啦!不过,你绝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女孩子!”

  希彦追到门口,她已走进阳光耀目的台阶下,希彦伸手遮住刺目的阳光。

  许多话还没来得及说,她一阵旋风似的来,又一阵旋风似的去了!

  “我会再来。”于凤的声音像明灿的光样流闪过来。

  希彦痴骇的跟下台阶,掌阴下的眼睛逐渐适应屋外的亮度,分明看见一辆鲜红色的跑车由街角驶来,于凤一低头迅速的钻进车里,飞驰而去。

  鲜红色,短尾的,最时髦的野马牌汽车,他不用想已知道驾车送她来的是雷亨瑞,于凤来根本没有跟他解释昨天失约的原因,他压不住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忿怒,掉头猛一转身,一脚踢中阶下那块尖砾,由他来不及穿鞋的光脚直痛澈心腑,他忍住剧痛踉跄的冲进门来,赵士元站在甬道里,张大询问的眼睛,范希彦强咽一口唾液,无论如何咽不下那受伤的骄傲,他低下头,一跛一跛的踅进自己房间。

  “希彦,怎么搞的?你的脚在流血?”赵士元跟在他后头惊呼,岂知流血的不只是他的脚,而是他的心!

  第二学期一开始,范希彦立刻去见他的指导教授,凡克同意让他drop掉那门旷过两堂课,再费力终不讨好实在跟不上的物理,这样他第二学期只选十二个学分,虽不轻松,至少不会紧得像穿上领口小两号的衬衫,只是想到上学期白白荒废在那门功课的时间、精力和金钱,心里只有懊悔,只有自怨,恼悔太迟,自怨无益,他打点精神从凡克办公室赶去学生职业扶助中心找事,坐在办公桌前戴蝴蝶型眼镜的女书记第一句话就问:

  “你来美国多久?”

  “五个月。”希彦觉得这五个月真是他一生中最漫长的时间。

  “移民局规定外国学生第一年不许工作!”她背书般没有一点表情的说。

  “我经济实在困难……我只希望找一点part︱time的事做,无论什么事都可以。”他刚刚缴过这学期的学费,银行里已经一文不名,身上的钱不够下个月的食住。

  那女书记低头翻阅一本活页簿,用铅笔尖指着其中一张:

  “生物系图书馆倒是需要一个打杂的,只要扫扫地,抹抹桌子,倒纸篓和清理厕所,每小时一元五角工资,一周工作十小时。”

  希彦低头默算,一周如有十五块钱的收入,省吃俭用这一学期生活可以不成问题了,对这分扫地抹桌的差事,他不敢轻视,连忙表示:

  “我想这件工作我一定可以胜任!”

  女书记同情的瞥他一眼,镜片下流露出些微笑意:“我跟外国学生辅导处查一下,明天你来,我给你确切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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