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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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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件事,皇帝认为是极大的遗憾,就是这位贵妃生前未曾留下一幅画像。皇帝下令召集写真的高手入后宫,由熟悉这位贵妃仪态的宫眷,细细形容,可是画来画去画不像,如之奈何? 这消息传到倪画工耳中,突然想起当年梦中所见的宫妆丽人,便问:“这位死去的娘娘姓什么?” “姓董。有人说就是四大名妓之一,嫁给四公子之一冒辟疆的董小宛。” “姓董?董娘娘!不要紧、不要紧,等我到箱子里找找看。” 一找找到了,便拜托苏州籍的大老,代为进呈。皇帝展图一看,号啕大哭,因为太逼真了,真是“音容宛在”,无怪乎触及皇帝的哀痛。 当然,倪画工的功劳不小,皇帝面谕:赏给内阁中书职衔。这个官职在当时是可参与密勿的清秘之职,称之为“中翰”。倪画工自顾何人,敢受此官职?因而又请大老代为辞职,结果改赏了他一万银子。 倪画工由此开始,走了一步老运。原来那时是顺治十七年,上距太祖努尔哈赤起兵,已将近八十年,从龙之臣,都早已下世,即使是入关的八旗宿将,也剩得不多。而此辈的子孙,封公封侯、大富大贵,而慎终追远,都想有一幅画像作为祭祖瞻拜之用。听说倪画工有此神技,纷纷重金延聘到府。有的细说了他的父祖的容貌,画出来一看,即是此人年幼时所见的父祖;亦有从未见过的,只听旁人形容,倪画工便尽量画得威严雄武,令人满意。一年下来,所得的润笔,不下十万两银子之多,回到苏州,置产买田,安度余年。 听玉英讲完这个故事,洪升大感兴趣。“那个倪画工,”他问,“吴老见过没有?” “我没有问他。”玉英答说,“我想一定没有。” “你怎么知道?” “我不相信有倪画工这么一个人。”玉英答说,“我也不相信有这么一个故事。” “可是,董小宛入宫封了贵妃,而且后来追赠为皇后,那可是千真万确的事。” “就因为有这个千真万确的故事,才会有人编出来倪画工的这段奇遇。否则不但没有人信以为真,连听都不会有人听。”玉英又说,“吴老师常说:传奇、传奇,只有奇事才可以传下来。照我看,为了传下来,才编出来许多奇事。洪老爷,你说呢?” 洪升大为惊异,不道玉英竟有这样的见识。这自然是受了吴老的熏陶,因人及人,益发以不能早识吴老为憾。 “洪老爷,”玉英忽然又说,“我的话不中听,你别见怪。” “不,不!”洪升急忙说道,“你别以为我没有说话,是不以你的话为然。其实,正好相反。我觉得你的话,意思很深,很值得好好想想。譬如你说,为了传下来,编出来许多奇事。这句话我就觉得很得益。” “唷!洪老爷,你是在骂人了。” “哪里,我是说实话。一部传奇,要教人爱看,就一定要编出许多奇事来。”洪升突然停住,然后问道,“玉英,你说世界上什么事是真的?” 玉英忽然笑了,是一种发觉非常有趣的事才会出现的笑容,使得洪升忍不住要发问。 “你笑什么?” “真好笑!”她说,“吴老师也问过我这话。想不到今天跟洪老爷第一天见面,你也这样子问我。” “喔,吴老是怎么问你?” “吴老师平时念佛经,我可是一窍不通,他跟我讲,我也不懂。有一天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四大皆空’这句话,问他是怎么来的?他说:这句话出于一部佛经,叫作《圆觉经》,说一个人从肉血到精气神,归于地、水、火、风,没有一样是属于自己的;换句话说,都是借来的,也都是假的。接下来他问我:你说一个人什么是真的?” “那你怎么回答他呢?” “我答不出来。他说,你再想。我说:‘我已经不会想了。譬如我现在跟你老在一起,明明是再真不过的事。你说我怎么能把它想成假的?’他说:‘不错。就是此一刻是真的。为什么有你跟我在一起的此一刻呢?佛家叫作“缘”;但光是在一起,并不是缘,一个人一生会遇到好多人,并不是个个有缘,有缘一定先要有情。所以世界上,只有情是真的。’” “说得好、说得好!”洪升大为兴奋,“玉英,我倒真没有想到,居然能跟你深谈。” “我也只是从我吴老师那里听来的皮相之谈。”玉英问道,“洪老爷,你刚才问到我那句话,想来你心里总有一个看法,世界上什么事是真的呢?” “跟你一样,只有情是真的。”洪升答说,“我现在改《长生殿》,唐明皇游月宫当然是虚无缥缈的传说,可是我写唐明皇跟杨贵妃的情,是真的。只怕我写得不够真,唱戏的人就不会受感动。” “哪里,洪老爷的生花妙笔,写出来一定传神。”玉英又说,“刚才听洪老爷的这番话,我又想起吕洞宾跟倪画工的故事。这个故事也是虚无缥缈,不过编这个故事的人,倒是把顺治皇帝跟董娘娘的情,衬托得很深,所以这个故事听起来就有趣了。” “正是这话。” 谈到这里,更柝又起。“二更天了。”玉英站起身来说,“我送洪老爷回北屋吧!” 洪升很想再留她多谈一会,但为时已晚,她明天一早起来还要操作,应该体谅,让她早早归寝,便点点头说:“你不必管我,我还要在这里看书,你睡去吧!” “是。”玉英答应着,移步而去,顺手把门关上了。 这一关在洪升有着无可言喻的怅惘,仿佛被隔绝在空山深谷,又像失落了什么,那种感觉是很难忍受的。 ▼第十二章 洪升从无择席的毛病,但这夜辗转反侧,直到破晓时分,方始入梦,一觉醒来,时将近午。他睡觉有紧闭房门的习惯,披衣起身,拔落横闩,叫一声:“文寿!”是通知他送洗脸水来。 洗脸水送来了,是一热一冷两大壶水。这跟文寿平时伺候他的习惯不同,平时总是一木盆水,水中坐一漱杯漱口水,水面覆盖一方脸布。脸水或温或冷,多寡不一,只能将就着用。这回两大壶水之后,又端来簇新的脸盆、脸布,外带皂荚、梳子,盥沐用品,一应俱全。 “咦!”洪升随口说道,“今天改了样儿了!是怎么回事?” “是,”文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是玉英交代我这么做的。” 洪升不作声,心里却忍不住在想,频年南来北往,“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忍饥受寒,苦楚万端,有时旅途得病,更是凄凉万状,都因为文寿不得力,如果有玉英随侍在侧,那有多好? “洪老爷,”是玉英在卧房门外的声音,“李大少爷来过了,因为你睡得正沉,没有敢叫醒你。他说:徐老爷已经携陈绍到了通州了,今天下午进京。我已经把对面屋子收拾好了,徐老爷一来就可以住。” “喔!好!劳你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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