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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那么在哪儿呢?”

  “在河南怀庆府、济源县北。”他说,“韩文公送李愿归盘谷诗:‘太行之阳有盘谷,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太行山与盘山无涉。”

  “是、是!”洪升由衷钦服,“这首诗是常在口边的,一时竟想不到,可见荒疏。”

  “我也是因为到过河南的盘谷,所以记得比较清楚。盘谷之胜,在它西面的天井谷,一片山谷之中,大小数坎,其深如井,最妙的水自上溢,至于水味甘冽,不可方物。韩文公的诗确非虚语。”

  因为有这样一个游伴,途中颇不寂寞,傍晚时分到了青沟禅院。不巧的是,智朴到千相寺去了,因为千相寺的一个知客僧,得了急病,而智朴读通了医书,精于岐黄,特遣急足将他接了去看病,须到第二天中午,方能回来。

  于是仍由德风陪伴,谈到三更天,德风因为有早课,必须休息了。但洪升却无睡意,看长几上有一部《名胜志》,正好取来消遣。

  洪升早知有此书,作者叫曹学佺,字能始,福州人,官至按察使,平生好游,写的游记生动精妙。洪升久闻其名,一旦得以寓目,自是快事。挑灯细读,看完一篇《游盘山舞剑台记》,不由得大为惊异。

  这篇记的作者叫李元阳,自言在明朝嘉靖甲申十月间,跟一个朋友来游盘山。其时山上已经下雪,由西麓上山,策骑约行三十里,看到一块上丰下锐的巨石,石下地洁如扫,猜想必有人常常在收拾。抬头一看,果然发现一个石洞,洞口狭窄,须俯身而入,果然,里面有人。

  李元阳是这样写的:“空洞如夏屋,中坐一陀头人,问之不答,旁无炊迹,以干糇贻之,挥手不受,然后知其为辟谷隐沦也。”

  这是一个修道已能辟谷的隐士,李元阳便在此人身旁打地铺。到了半夜里,忍不住去探此人的鼻息,毫无感觉。是不是死了呢?不是。李元阳说:“抚其肌,微暖;衲不厚而须间津津有汗。”李元阳便向他的朋友说:“不食而能生,又何求于世乎?”

  这件事太奇怪了。洪升儿时听人说过,有些在深山中修道的人,走火入魔,形如僵尸。明末大乱,流寇四起,有的看到这些“僵人”,信手一刀,便有一股白气,从头断之处冒起,这便是所谓“兵解”。

  当时以为神话,不道真有其事。不过,会不会是李元阳胡说呢?想想也不会。洪升知道这个人,是明朝嘉靖年间的进士,云南太和人,官至御史,这样出身的一个人,似乎不至于妄言。而且明世宗在西苑修道,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当时修炼的风气很盛,如果他造作了这个神奇的故事,必然会有人去查题印证,假话立即拆穿,岂不为人讪笑?

  洪升又想,人能辟谷,该有多好?这一转念间,不由得想到自少及壮,栖栖皇皇,奔走南北,乞食豪门,看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闲气,莫非就是为了“活下去”三个字?而要这样子才能活下去,又有什么意味?

  “唉!”他脱口念了两句,“苦为尘情累,蹉跎踰半生。”想了一下,接着念道,“譬如蛛作网,吐丝自缠萦。家食不自给,误入长安城。俯仰从时趋,面热中愤盈。学殖渐以隳,神智昏如酲。”

  诗没有做完,但思路已断,心想且先写下来再说。写完又睡,头一着枕,只听万树松风,如大海潮音,由《楞严经》上的“发海潮音,遍告同会”,想到宁波定海之东,孤悬海外的普陀落伽山潮音洞,往事历历,如在眼前。

  潮音洞在海边,一片金沙之中,矗起方广亩许的孤岩,高约二十余丈,中空而四周都有洞门,洞顶一穴,名为“天窗”。每当海涛遇风,如万马奔腾,狂奔入洞,声势已足惊人。最奇的是,后浪催迫前浪,前浪去路不畅,压束上腾,从天窗中冲出一道水柱,又尽而散,飞珠喷雪,飘落四周,蔚为奇观。

  佛经中说,海内有地藏、普贤、文殊、观音四尊菩萨的道场,号为“地火风水”的四大结聚。普陀是观音大士的道场,每每在潮音洞现身,只要虔诚有缘,便许相遇。所以常有善男信女,在洞门膜拜,企求一瞻灵迹,也常有人投崖舍身,求生净土。

  洪升重新体验当时的感觉,面对那种震骇耳目的奇景,不由得会兴起沧海一粟、何其渺小之想,从而也就忘记了自身与尘世,觉得只要一念之间,便能超脱,进入极乐世界。人所畏惧的是死;而当舍身投崖的剎那,心中无所怖悸,只充满了兴奋喜乐,自然勇往直前了。

  回忆到此,洪升非常向往那种境界,舍身求生净土的机会是错过了,但割断尘缘,也就是割断烦恼,此时此地就办得到。

  此念一起,顿觉眼前一片光明,心里有种无可言喻的充实恬适之感,自己对自己说:只要求老和尚慈悲,指引入门,便是安身立命之处。

  于是复起挑灯,重读那半首诗,决意续成,是立志也是明志,沉吟了一会,在“学殖渐以隳,神智昏如酲”之下接写:“世俗憎兀傲,逐为祸所婴。吾师契真智,心源湛虚明。卓锡猛虎避,咒水神龙行。冀垂慈悲念,鉴兹归依诚。眼膜藉金鎞,回光豁我盲。”

  ***

  真个是“冀垂慈悲念,鉴兹归依诚”,洪升在与智朴相见,略道入山经过、别来境况时,突然双膝下跪,双手合十、垂首低眉地乞请:“大师慈悲!佛印广大,容弟子获一席之地,得除烦恼。”

  这突出不意的举动,使得德风手足无措,但智朴一愣之下,反应是非常世俗的,在他对面跪了下来,而且改了称呼,不叫“昉思”叫“居士”。

  “居士请起,我们从容讨论。”他一面说,一面伸一手去搀扶洪升。六十出头的智朴,在五台山的清云寺及嵩山的少林寺练过功夫,身手了得,看似搀扶,其实是在自己站起来的同时,一手将他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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