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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不必忙。回到杭州交卷也不要紧。”

  “是。”

  “禹陵有什么古迹?”

  “最有名的是梅梁。”高士奇引《四明图经》的记载回奏,“宁波大梅山顶,有一株极大的梅树。梁武帝时重修禹庙,伐此大梅树作大梁,吴兴太守张僧繇在梁上画了一条龙。有一天大风雨,有人发现镜湖里面有两条龙相斗。第二天看到梅梁上水渍淋漓,上面还黏着浮萍,才知道两龙相斗,其中之一就是梁上所画的这条龙,因此,用一条铁链子将梅梁锁住。”高士奇紧接着说,“这自然是不经之谈,岂有真龙而能以铁索羁绊得住的?”

  “那也不然!”皇帝说道,“如果是条孽龙,非锁起来不可。”

  一听这话,高士奇不免替太子捏一把汗——今年十六岁的太子行二、嫡出,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即因诞育太子,难产而崩。太子资质极佳,聪明异常,因而为曾祖母孝庄太后所溺爱,养成了骄恣暴虐的性情,稍不如意,就会毒打随从。有一回甚至掌掴大臣,为皇帝所知,召来痛骂了一顿。皇帝跟左右谈到太子,常说他是一条“孽龙”,所以高士奇有此感想。

  二月十四日,皇帝率领皇太子及大学士王熙等,致祭禹陵,一如祭孔那样,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礼部尚书张玉书恭读御制的祭文。礼毕率众瞻仰禹庙,荒凉残破,皇帝大为叹息。

  因此,一回到杭州,便在行宫召见闽浙总督王骘、浙江巡抚金鋐,颇有责备之词,随后颁发上谕一道,责令地方官修理禹陵,增添守祀人役;同时发出御笔“地平天成”四字,制匾悬挂;又赏守陵农户纹银二百两。第二天,高士奇将请翰林捉刀的四言《禹陵颂》及序文草稿呈上,皇帝亲笔誊写,以“御制”的名义发出。然后回銮,在苏州停留了三天,转往江宁。

  皇帝巡幸各地。皆特设行宫,惟独江宁例外,驻跸织造衙门西花园。原来江宁织造曹寅,与皇帝有特殊的渊源,曹寅之父名叫曹玺,原是上三旗中正白旗的包衣。上三旗包衣组成内务府,管理皇室的家务,诸如皇帝大婚,皇子、皇女的哺育等等,需要妇人执役时,多在内务府包衣的眷属中选取,名为“妇差”。曹玺的妻子孙氏,即是当今皇帝幼年的保姆。满洲人最畏惧的一件事是“出天花”,也就是“痘疹”,皇子、皇女出痘,唯恐传染,必须迁出宫禁,谓之“避痘”。皇帝幼年出痘时,即由孙氏携带,住在西苑北海隐僻之处。孙氏提携扶抱,悉心照料,出痘险症,安然度过,而且光鲜无恙,一个痘瘢都不曾留下。

  及至世祖以痘疹驾崩,大位本应由居长的皇二子福全继承,但孝庄太后的教父汤若望,力主由皇三子继位。便是当今皇上。汤若望所持的理由是:“三阿哥”出过痘了。推原论始,孙氏看护之劳,无异拥立之功,皇上自然感激在心。

  皇帝初即位时,由四名顾命大臣辅政,其中之一的鳌拜,专擅跋扈,渐不可制。于是皇帝与心腹密议,设计除鳌拜,先挑选一批年轻的侍卫及内务府子弟,勤练摔角,然后等到鳌拜进宫回事时,故意挑一张三条腿的凳子赐坐,鳌拜一坐下来便倾跌在地,侍卫们一拥而上,逮捕鳌拜,皇帝以朱谕将他交王大臣治罪。这是康熙八年的事,皇帝十六岁。而参预密计的心腹中,便有与皇帝年龄相仿佛的曹寅。

  其时曹玺已外放为江宁织造,至康熙二十三年曹玺病殁,曹寅奉旨以内务府慎刑司郎中,继任父职。皇帝第一次南巡时,即住江宁织造衙门,这一回亦复如此。这不是特示亲切,而是为了可以免除若干仪制上的隔阂,起居及办事,可保有种种方便。

  此外还有一个特殊原因,织造这个差使,例由内务府郎中充任,外省官员得以专折言事者,只有驻防将军、总督、巡抚,以及三年一任的提督学政,但织造的本职,虽是五品的郎中,却以身份特殊,也可上折。

  而且这些奏折,并不经过议政大臣,而是直达御前,实质上是专为皇帝所做的私人报告,因此称为“密折”。既为密折,当然言无顾忌;事实上有些密折是根据皇帝的密谕呈覆的调查报告,诸如地方大吏的操守政绩、遗老的各种活动,深居九重的皇帝纵非了如指掌,而能知其梗概,是无可疑的。

  密折所陈,不尽可靠。地方大吏陈述民情,更不免虚饰,但皇帝有个很巧妙的办法来测验真伪。皇帝规定,有关农作收成、小民生计的情况,都须奏报,例如每年入冬以后的第一次瑞雪,或者久旱得雨,都应驰奏,说明得雪、得雨几寸。此外,粮价也须定期报闻。皇帝便从不同的报告中比较异同,测知何者为真、何者不实?

  比较下来,只有曹寅的密奏最实在。有时他的奏折,独持异说,皇帝特派专人查访,仍旧证明他是对的,因而获得皇帝完全的信任,在判断江南地方大吏的是非时,常以曹寅的意见为根据。

  因此,当皇帝第一次南巡驻跸织造署,每晚都会召见曹寅,赐一张小凳子,好让他造膝密陈,这回亦复如此。

  “傅腊塔的官声怎么样?”

  “清官。”

  “江西赣县知县刘瀚芳那一案,怎么样?”

  江西赣县知县刘瀚芳,为百姓上控到两江总督衙门:私征银米十余万两银子;书办、衙役狐假虎威,复又从中勒索苛扰。傅腊塔派人调查属实后,参劾藩司多弘安、臬司吴延贵、赣南道钟有德曲予庇护,奏请革职。皇帝虽然照准了,但怕傅腊塔处置过当,所以有此一问。曹寅知道皇帝的意思,只答了三个字:“不冤枉。”

  君臣问答,就是这样要言不烦的简短之词。但谈到“朱三太子”一案,曹寅就不能用两三个字来回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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