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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龚芝麓才气纵横,这首“双成盟嫂悼亡诗”,即令不易措词,又何致于迟至二十年始能交卷?显然的,在朝与在野不同,在京师作官,而且不是小官,对于这种触犯时忌的文字,不能不格外谨慎。转念到此,洪升越发觉得自己的推测不误,当然亦不必再叩问老师,有无这方面的纪事诗了。

  他是这样见机而作,但让他感到意外的是,李天馥自己却说了出来:“你说我身经目击,应该有诗。不错,我确是有诗,而且不少,我写过一百首七绝,题名《古宫词》。不过,昉思,”他用抚慰的语气说,“你稍安毋躁,我迟早会拿给你看。”

  “是、是!我会耐心等。”

  李天馥停了一下又说:“钱牧斋的 计划是联络前明降清的将领,支持郑成功自崇明岛海口入长江,直扑金陵,与清朝划江而守。他开始谋此大事的时候,正就是董小宛被劫北上的那一年。这年五月里,他到浙江金华去游说一个总兵马进宝。”

  “他不就是苏松常镇提督马逢知吗?”

  “不错,就是他,原名马进宝,改名马逢知。顺治十二年迁苏松常镇提督,钱牧斋的计划就有实现的可能了。经过三年的预备,于是而有顺治十六年的‘江上之役’,结果功败垂成,钱牧斋十年心血,付之东流。”

  “十年心血?”洪升不解地问,“钱牧斋手无寸铁,他这十年之中,干些什么呢?”

  “联络江南士大夫,俟机接应王师。”李天馥紧接着说,“为了激起同仇敌忾之心,当然要骂新朝,宫闱丑事,更是大好材料——”

  “啊、啊,我想起来了。”洪升忍不住插嘴,“张苍水的那首诗:‘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大概就是有意渲染?”

  “不错。”

  “既然如此,董小宛入宫,不也是大好材料吗?”

  “着!你搔着痒处了。”李天馥说,“钱牧斋就是因为要冒辟疆不必写什么《影梅庵忆语》讳饰其事,应该秉笔直书。冒辟疆不从,以致绝交。”

  “那么,这跟梅村先生写这八首诗,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冒辟疆写《影梅庵忆语》,不知情的人,觉得哀感顽艳,至情至性;知情的人,也颇有不以为然的,说他借董小宛招摇,譬如有人就作诗骂他:‘梦中呓语望成名’。钱牧斋既然如此对冒辟疆深致不满,则在钱牧斋生前,冒辟疆决不敢再有什么悼念董小宛的举动,否则就更要挨骂了。据我所知,梅村所题的那幅像,是董小宛在顺治十七年真的下世以后,冒辟疆画了供在私室,权当灵位,以便朝夕致祭。冒辟疆的心情很矛盾,董小宛的这段秘密,既畏人知,又恐湮没不彰,所以特意求教梅村,希望有一言半语,保存真相,以俟后世知者。”

  李天馥紧接着说:“不过,在钱牧斋生前,他即令有此想法,也不敢表露。梅村的这八首诗作于康熙三年秋天,钱牧斋去世三四个月以后。”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曲折。”洪升将整个经过回想了一遍说,“平心而论,冒辟疆当时不愿直书其事,得罪朝廷,自召不测之祸,情有可原;但写《影梅庵忆语》,就未免矫揉造作了。”

  “这是持平之论。”李天馥点点头说,“我们言归正传,董小宛入宫的始末经过,你是否彻底了解了?”

  “是。”

  “那么,你预备如何镕今入古,改你的《长生殿》呢?”

  “杨贵妃的出身要改,这是不消说得的。”洪升沉吟了好一会说,“世祖的许多故事恐怕用不上,既悖史实,也犯时忌。我想只在‘君王自有他生约’这句话上着眼,能把唐明皇负盟这一点纠正过来,似乎就可以隐喻世祖与小宛的这一段生死深情了。”

  “对!你把握住这个分寸就行了。”李天馥又问,“什么时候可以改好?”

  “改动不多,有半个月就行了。”

  “好极。”李天馥又说,“我看你不如搬到我这里来赶工。”

  这是个好主意。洪升居处湫隘,不宜度夏。搬到李家来,清静舒适,而且改写之时,如有疑问,可以随时向老师请教,更觉方便,因而欣然从命。第二天就收拾行李,安榻在李家的西跨院,整顿笔砚,却不忙动手;只是焚香独坐,静静思索。

  洪升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将董小宛的影子,套在杨贵妃身上?情节应依史实,难以比附;但生活细节,却是可以改变的。他记得李天馥跟他透露过《古宫词》一百首中的一鳞半爪,有首诗的结句是:“日高睡足犹慵起,薄命曾嫌富贵家。”董小宛在宫中最不惯的是,必须早起。因为身在秦淮,固然将夜作昼,非过午不起;嫁冒辟疆以后,由于江南富贵人家“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上午是男女仆人,洒扫收拾准备酒食的时间,主人家照例要到午后才开始活动。

  董小宛的这种根深蒂固的生活习惯,要改变是件很痛苦的事。类似乎这种情形,不妨借用,以期加深刻画。因此,洪升决定加一出“春睡”。

  想停当了,决定先试写这一出出来,作为改写的开始。他作戏曲的习惯是:先写道白,后写曲文,因为结构可从道白中决定,而曲文不妨从容描画。

  “奴家杨氏,弘农人也。”他这样写道,“父亲元琰,官为蜀中司户。早失怙恃,养在叔父之家。生有玉环,在于左臂,上隐‘太真’二字,因名玉环,小字太真。性格温柔,姿容艳丽。漫揩罗袂,泪滴如冰;薄试霞绡,汗流香玉。荷蒙圣眷,拔自宫嫔;位列贵妃,礼同皇后。有兄国忠,拜为右相,三姐尽封夫人,一门荣宠极矣。昨宵侍寝西宫,未免云娇雨怯,今日晌午时分, 才得起来。”

  这只是活泼思路的试笔,写完了这一段宾白,自觉不得其法,丢开了重新思索,海阔天空,驰骋想象,意念纷至,杂乱无章。但这是构思必经的过程,“思之思之,鬼神通之”,酝酿成熟,自然会成酒成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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