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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董小宛何以得归冒辟疆,这段经过,你看过《影梅庵忆语》,总知道吧?”

  《影梅庵忆语》中说,董小宛负债甚巨,冒辟疆无力为她清偿。钱牧斋动了侠义心肠,就至苏州虎邱,为董小宛清理债务,收回的借据,迭起来有一尺高,然后雇船将董小宛送至如皋。

  “喔,老师提到这一段。我倒想起来了。”洪升突然发现一个新的疑问,“钱牧斋跟冒辟疆有这么深的渊源,可是从没有听说钱牧斋跟冒辟疆有什么交往,莫非中间有什么讲究?”

  “大有讲究。钱牧斋跟冒辟疆早就绝交了。”

  “为什么?”

  “为了董小宛。”李天馥问道,“钱牧斋是怎么样一个人,你知道不知道?”

  “此老毁誉不一,盖棺而不能论定。”洪升问道,“老师道此人如何?”

  李天馥先不答话,只向他长子使个眼色。李孚青知道他的暗示,将听差丫头都支使开了,李天馥方始开口。

  “钱牧斋盖棺可以论定,应该归入遗民志士一类。”李天馥放低了声音说,“此公自负知兵,崇祯末年想当登莱总督,自山东以舟师越海救辽——”

  “老师,我得打断你老的话,他的舟师在哪里?”洪升说。

  “在闽海。郑成功是他的门生,‘江上之役’是钱牧斋一手策划的。”

  原来钱牧斋自负满腹经纶,在前明为人排挤,闲放归里,很不得意。自六十岁与柳如是正式结缡后,很想做一番英雄事业。及至清兵下江南,一度降清,这个污点,只有反清复明才能洗刷。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想为柳如是扬眉吐气。

  “他有《西湖杂感》二十首,其中一首很有意味。”李天馥念道:“‘珠衣宝髻燕湖滨,瞿茀貂蝉一样新。南国元戎皆使相,上厅行首作夫人。红灯下殿催旌节,画鼓金山压战尘。粉黛至今惊毳帐,可知豪杰不谋身。’这首诗是由韩世忠晚年隐于西湖而想到梁红玉,其实是希望巾帼英豪的柳如是,能成为梁红玉第二。”

  “听说柳如是在顺治初年,曾到舟山去犒劳义师。”洪升说道,“传闻如此,不知可有其事?”

  “确有其事。钱牧斋之想恢复大明江山,一半也是由于柳如是的激励。”

  “是。”洪升突然想起,“老师也是身经目击的人,总也有诗记这段艳史吧?”

  李天馥沉吟不语,神态莫测高深。洪升细想一想,有些明白了,老师一定也有诗,但在朝不比在野,记宫闱秘辛的诗,一经流传,会有文字之祸,因而踌躇,不肯轻易出示。

  “你去找两部书来。”李天馥对他儿子说,“《定山堂集》跟《朴巢诗文集》。”

  《定山堂集》是已于十五年下世,号称“江左三大家”之一,与钱牧斋、吴梅村齐名的龚芝麓的诗文集。《朴巢诗文集》则是今犹健在,年将八十的冒辟疆的集子。等李孚青将这两部书取了来,李天馥取《定山堂集》先看目录,然后翻到一页,递给洪升。

  “你看这首‘扁’字韵《贺新凉》的后半阕。”

  龚芝麓这首词的后半阕是:“碧海青天无限事,难倩附书黄犬,藉棋日酒年宽免。搔首凉宵风露下,羡烟霄破镜犹堪典。双凤带,再生翦。”洪升看罢,掩卷深思。

  “这是悼词。”洪升终于大有体会,“不过不是悼死别,而是悼生离不得再见。”

  “一点不错。”李大馥又检《朴巢诗文集》,翻到一页说,“冒辟疆挽龚芝麓的诗,前面有一篇引,你仔细看!”

  诗引中细叙冒、龚的交情,原来他们是异姓手足。其中有一段说:“庚戌冬,还索亡姬《影梅庵忆语》,调‘扁’字韵《贺新凉》,重践廿余年前之约。”不由得大为诧异。

  “庚戌是康熙九年,何以有此一词?”洪升问道,“那时董小宛死了十年了,这首词应该作在她生前才对。”

  “你没有看到‘重践廿余年前之约’这句话?”

  “是啊!这是怎么回事呢?”

  “‘廿余年’的‘余’字是概略的说法,其实是二十年。你由康熙庚戌上推二十年,看是哪一年?”

  “上推十年是庚子;再上推十年是庚寅。”洪升悦然意会,“那不是董小宛被劫的那一年吗?”

  “对了!冒辟疆作《影梅庵忆语》,说董小宛已经死了,葬在水绘园。照道理,龚芝麓便应该作悼词,但就是你所说的,不应悼死别,而应悼生离不得再见,但也与死别无异。”

  “是的。”洪升答说,“‘黄犬’用陆机入洛,遣快犬黄耳赍家书归吴的故事,明知董小宛在哪里,只是黄犬也不能到,故云‘难倩’。‘羡烟霄破镜犹堪典’就更明白了,冒辟疆不如徐德言,还能在元宵由老家人‘卖半照’,犹得与乐昌公主破镜重圆。‘籍棋日酒年宽免’,也是写冒辟疆隐居不仕,用不到他人身上。”

  “顺治十八年,龚芝麓写信给冒辟疆说:‘向少双成盟嫂悼亡诗,真是生平一债。’这首《贺新凉》,便是还那笔文债。”李天馥说,“他死在顺治十二年,这首词是退归林下所作,几乎等于绝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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