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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恐怕不妥。”

  “怎么呢?”

  “有王中堂在。”

  王熙是大学士,“赞诏命、厘宪典”,而且世祖的遗诏,便是他面承末命所拟,后来又由皇太后——现在的太皇太后命他修改过。如今拟太皇太后的遗诏,可说是最适当的人选。徐乾学觉得越俎代庖,必为王熙所恶,犯不着为此结怨。

  “并无不妥,我是首辅,而且皇上已经交代了,遗诏不妨先预备着,你只是替我代劳,不必出面。”明珠回头看了一眼说,“王子雍不会知道是你的稿子。”子雍是王熙的号。

  “既然中堂这么说,我义无可辞。”

  “好!何时可以拜读大稿?”明珠又说,“皇上为这件事,焦忧不安,眠食俱废,最好早点弄出来。”

  “如果不是要随扈天坛,我马上就可以动手。”

  “那,你就不必随扈了。”明珠说道,“皇上问到你,我自有话说。”

  徐乾学无意中得以免此一番跋涉,喜出望外,但却不敢现诸颜色。同时,他也不能放心,倘或明珠答一句:“他请病假。”或者说:“我看他精力不济,怕撑持不住,没有叫他随扈。”怎么说都不合适,所以要问个清楚。

  “皇上如果问起,徐某怎么不来?中堂打算如何回奏?”

  “我就说我有个紧要文件,要他拟。”

  “是,是。这么说,我才可告无罪。”徐乾学说,“我到南书房去吧!”

  徐乾学兼有“南书房行走”的差使,当下走到景运门口,交代吴子章率领轿马先回家,到下午再来接,然后自己提着家里带来的食盒,从内右门入南书房,大书架后面常设有一张小榻,平时供他午睡之用,此时正好躺下来,先舒舒服服补睡一觉,再作道理。

  一觉醒来,已是大白天亮。掏出金表来一看,短针指在“VII”字上,估计此为皇帝已经步行到达永定门,正在圜丘行礼之时。

  于是从从容容起身。火盆上有现成的开水,先沏了一壶洞庭碧螺春喝,命苏拉将食盒送到乾清宫西的茶膳房,热好饭菜来吃。茶膳房特别巴结,另外送了两样菜、一样点心。徐乾学学高士奇的样子,荷包里装满了金豆,抓了几粒打赏,然后一面吃饭,一面构思。饭罢不过个把时辰,便已脱稿。

  等到过午,皇帝方始回宫。据苏拉来报,皇帝连龙袍龙褂都顾不得换,便直趋慈宁宫旁,特为太皇太后所构筑的新殿,侍奉汤药去了。

  徐乾学踌躇了一会,决定先回家换了衣服,再到明珠那里去复命。但正要动身时,明珠来了。

  “嗐!”明珠不胜感慨地,“皇上之孝顺太皇太后,只怕李密都不能比。皇上亲自写的那篇祝文,实在也不逊于李密的《陈情表》。”

  接下来他细谈天坛祷祝的情形,当鸿胪寺的读祝赞礼郎,跪读祝文,念到“眇躬夙蒙慈养,忆自弱龄,早失怙恃,趋承祖母膝下三十余年,鞠养教诲,以至有成,设无祖母太皇太后,断不能致有今日,罔极之恩,毕生难报”时,皇帝失声长号,痛哭至于昏仆在地,群臣亦无不垂泪。

  “祝文中还说:‘若大数或穷,愿减臣龄,冀增太后数年之寿。’此亦是从古所无之事。”

  “民间倒是有的,名为‘借寿’。但帝王之家,从未有过。我想上苍垂怜,这篇稿子,或许一时还用不着。”

  “喔,脱稿了!我来看看。”

  太后遗诏自称用“予”,以“予以薄德,幼承太祖高皇帝登聘,获奉太宗文皇帝”开头,接言太宗龙驭上宾,痛不欲生,誓以身殉,诸王大臣因为“世祖皇帝”方在冲龄,继承大统,需要保护,坚请节哀,抚育教训,因而“勉留此身”。

  看到这里,明珠问道:“前面说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对世祖怎么不称章皇帝?”

  “以母称子,无用谥之理。”

  “是了,是了。我们旗人,在这上头是欠讲究了一点儿。”明珠接着往下看。

  下面是说十九年以后,复遇世祖之崩,“今皇帝”冲龄践祚,正须鞠育,祖孙相依为命。接下来便是盛赞今皇帝至孝性成,“遂使两世哀感之怀,大为宽释。且皇太后奉事勤恪,予心甚安。”但虽“世际升平,皇帝纯孝,亘古所无,正可诞济福祉”,无奈年齿衰迈,从得病以来,皇帝“躬省药饵,寝食俱废;步祷郊坛,竭诚呼吁,但数尽难挽,遽至弥留。”不过“予寿七十有五,得复奉太宗文皇帝左右,夫亦何憾?”以下又赞皇帝“励精图治、爱育苍生”,表示对国事亦可释念;只是皇帝“大孝性成,超越今古”,恐过于悲痛,勉以“万几为重”,宜加节哀;群臣亦应“恪尊奉职,勿负委任”;丧仪则宜从简,“悉遵典礼”。

  最后一段,便是言不宜祔葬福陵之故。太宗葬于沈阳,名为福陵,那是四十几年前的事。所以徐乾学如此措词:“太宗文皇帝梓宫安奉已久,不宜为予轻动,矧夫私衷惓恋子孙,不忍远去,宜于孝陵近地,择吉安葬,俾予心无憾。”

  “很好,很好,委婉尽致。不过,最后一段,搁在一起,仿佛有点格格不入。”明珠踌躇着说,“是不是能换个说法?”

  徐乾学凝神想了一会说:“中堂所见极是,这个说法跟前面‘复奉太宗文皇帝左右’这句话有矛盾,应该拿掉,将来请皇上另作宣示好了。”

  “是极。反正皇上宣示,也就是这两个理由。”

  商量停当,徐乾学复又执笔,改稿誊正,一揖而散。

  ***

  一上轿子,便听吴子章说,他的长兄吴子彦从湖广回来了。这一定会有关于祖泽深的极重要的消息,所以徐乾学一回家换了衣服,立即传唤吴子彦来回话。

  等吴子彦磕了头站起来,徐乾学看他脸有伤痕,而且瘸着腿,不由得诧异地问:“你的样子,怎么这么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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