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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3.归宿

  乙酉年四月二十四,扬州被围。城外的百姓都逃光了;清兵都很光火,因为抓不到夫子,一切杂差都得自己动手。

  也就因为如此,居然抓到一个“蛮子”,便不肯一刀杀掉,解到营官那里去发落。

  营官叫安珠瑚,正蓝旗的一名佐领;他学过汉人的话,便不用通事传译,亲自审问。

  “你叫甚么名字?”

  “我叫范大。”慢吞吞的样子,一点都不怕──他是不会用脑筋的人,不知道甚么叫做怕。

  “是干甚么的?”

  “种菜。”

  “你怎么不逃?”

  “逃难要钱,我没有钱。”

  “你家里的人呢?”

  “我一个人。”

  “老婆死掉了?”

  范大摇摇头:“没有娶过老婆。”

  安珠瑚仔细看了他一眼:“你今年多大?”

  “五十二岁。”

  安珠瑚摸着他的赤裸的上身,“筋骨倒还好。”

  安珠瑚心地极厚,会说汉语,也读过汉人的书,三国演义之类,对汉人一向有好感;范大的憨厚和那别具一格的沉静,在他更有着近乎好奇的兴趣。

  “你就留在我营里好了。”他问:“你会不会挑水?”

  这话在别人听了,一定会觉得奇怪:像他这样的人,岂能不会挑水?何须问得。而范大却并无此感觉,老老实实答道:“会的。”

  于是他被剃了头发做挑水夫。这是很累的工作,范大却余勇可嘉,挑完了水劈柴,劈完柴扫地,连马厩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说话,不东张西望看热闹,只是埋着头打杂。

  “都说南蛮子好吃懒做,吃饱了炖得稀烂的肉,喝足了苦得涩嘴的茶,闲下来就睡大觉。为甚么这个人倒这样子勤快?”

  就因为勤快,范大博得了极好的人缘;虽然彼此言语不通的居多,但看脸色、用手势,亦不难沟通情意。

  “范大”这个名字是人人会叫的;安珠瑚的亲兵,拉拉他,指一指厩中的马,俯身做个割草的姿势。

  “是这个吗?”范大做出拔一把草,送入口中大嚼的样子。

  那亲兵拼命点头,范大也拼命点头,表示领会。然后找了把镰刀去割马草。

  时值初夏,正是茭白当会之际。茭芦的嫩叶子喂牛马最好。范大走到小河边去割了两大捆,挑到营里先加一番工,再送去喂马。

  恰巧安珠瑚发现了,惊喜地用满洲话问:“这马刍是那里办来的?”

  “是范大所办,不知在那里割的。”

  “此人办事很精细。生长在北方的人,不知道南方的茭草,夏天不宜连根饲马,因为根里有水蛭,马一吃下肚会生病。他现在先截除掉了根,完全做对了!”

  于是,范大被补了一个名字,成为步兵;当时关了一个月的饷,而且也有了一套衣服,不再是那样子日夜都赤裸着上身。

  * * *

  城破了,史可法走投满营,自办一死。扬州十日,惨绝人寰;妇女老丑的,几乎难得逃出一条活命来,少艾而美,则赏给有功士兵。但“享用”不到几日,清兵统帅豫亲王多铎下令,大兵渡江,不准携带妇女;限三天之内处理完毕。

  所谓“处理”当然不是杀掉或者放走。从流寇猖獗以来,就有这样一个处理被掳妇女的办法,将活人当货物一样,装入口袋,封扎袋口,论袋出卖;好丑各凭运气。

  于是扬州城里辕门桥一带的通衢大道,摆满了自己会动的口袋,上插草标,竞相杀价以卖。买主不是本地人,本地人死的死、逃的逃,刼后的少数余生,求一饱而不可得,那有闲情来买个女人回家?所以买主都是奉命留守的北方人。

  留守的人不多,卖人的生意不佳;“口袋”剩下的很不少。安珠瑚那一佐领中,有个小伙子总共只有一袋,却卖了三天还卖不掉,而限期将届,心里相当懊恼。一怒之下,赌气要拿他的俘虏,投入江中。

  “何苦,何苦!”他的同伴劝他:“口袋里的那个人,到底也陪过你。卖不掉又不是她的过失;你这样做,太没有道理。”

  “那总要有个处置啊?”

  “有了,”另外有个人说:“范蛮子是个大好人,到现在没有老婆,不如送了给他。”

  “对!”其余的人,异口同声地赞成。

  于是将范大唤了来,原主指着口袋说:“你拿了走!”

  此人虽说汉语,却不地道;发音不准,茫然不辨,范大问道:“说甚么?”

  有个汉语说得好的人答道:“赏你个老婆。”

  “不要,不要!”范大乱摇着手,表现出来未见过的惶恐,“我一个人都养不活我自己,那里养得活老婆?谢谢,谢谢,不敢从命。”

  那原主大怒,“说南蛮子刁诈,果不其然。白送他一票值好几两银子的货,倒假意说不要。天下那有不要老婆的男人,你敢当面撒谎,好大的狗胆!”说罢,便将腰刀拔了出来,迎头就砍。

  亏得有人机警敏捷,拦腰将他从身后抱住;其余的人都埋怨范大不知趣,将那个口袋抱了起来,七手八脚地拿“它”往他背上一放,连声说道:“快走,快走!”

  范大无奈,只好背着回家;往破床板上一放,自己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茫然地想着,不知道自己该做些甚么?

  蓦地里醒悟,是人,该有声息;何以一路来,都未发觉有何动静?莫非弄了一具尸体回家?这样想着,已跳起身子来,急急解开布袋;向袋口中一望,惊异莫名,那样白的皮肤,黑的头发,是他所从不曾见过的。等剥脱了口袋,全身尽现,只见穿一身污秽不堪的罗衫细布裤,十指纤纤,留着极长的指甲。约莫二十四、五岁年纪,一双杏儿眼紧紧闭着,一张菱形的小嘴,嘴唇泛成白色;摸到她那端端正正的一条“通观鼻子”下面,只有奄奄一息;不救就要死了!

  范大不敢怠慢,搜刮米缸,只得小半饭碗的米;于是赶紧在门外捡些枯枝败叶,生起火来,极小心地将那小半碗米淘洗干净,煮成一碗粥汤,吹凉了想唤醒她来吃,却是怎样也不成功。

  他有些着急,彷徨无计地愁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法子将她拨弄得仰面睡正,然后衔一口粥在口中,撬开了她的牙关,嘴对嘴地灌了下去。

  灌到一半,她半睁眼看了一下,立刻又闭上了眼,沉沉昏睡。范大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一半;等把粥汤灌完,看她不醒,心里便想:死是死不掉了。这样枯守着,不是回事,还是回大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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