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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听说琴娘大变常态,饮食不进,终日垂泪,喃喃不绝地念着一首诗,王太太大吃一惊,等问明白了这回事,不免在忧急之外,还有气愤,气的是琴娘太不懂事。

  泄漏消息的如意,自然是被痛骂了一顿;见妻子盛怒之下,王锡爵便劝她:“纸里包不住火,事情是终究瞒不住的;阿琴知道了也好,你多花点工夫劝劝她。她心里当然难过,你不要再责备她了。”

  话虽如此,王太太的脸色依然很难看;走到女儿房里,把如意支使了出去,却不开口,她知自己是在气头上,说话不够深沉警辟,就不会有用,所以先得坐下来定一定神再作道理。

  琴娘一向孝顺,但这几天的心已碎了,除了哭泣,甚么都顾不到;所以虽能约略猜知来意,却不知有甚么话好说。

  经过片刻的沉默,母女的天性潜滋暗长,彼此都起了谅解的心,于是王太太怜爱地责备:“你是聪明懂世事的人,不想想看,这是多大的祸?就不为父母想一想?一家人避到这里,等于隐姓埋名,为的是要躲开戴家;你这样子岂不惹人疑心?倘或泄漏了底细,有人到衙门去告密,怎么得了?”

  一颗心都在戴研生身上的琴娘,那里想得到有这样严重的厉害关系?一经说破,汗如雨下,不安极了!“娘,娘!”她有急切悔过的神态,“请你放心,从今以后,我绝不提半个戴字;我自己心里知道,守着我自己的志向就是了。”

  “这话也错了!”王太太接口说道,“外面正有人疑心我们跟戴家有牵连,你现在不肯另嫁,不就是明明告诉人;我家跟戴家是至亲?”

  这才是大可悲哀之事!琴娘泪如泉涌──情势逼迫,竟连守节都不可能。左思右想,唯有安慰亲心,于是毅然答道:“我明白了!不过恋旧亦是人情。娘能不能答应我,三年以内,不谈这件事?我今年才十五,还要跟娘学家务操持,别的事也还谈不到。”

  “这当然可以。不过,婚事要看缘份;如果有了门当户对的好机会,错过了也可惜。”

  这就等于拒绝了她的要求。看样子作娘的恨不得马上就把她嫁了出去,断绝祸根;这样作法也未免太狠了些,琴娘自然忍不住伤心。

  王太太也颇为失悔,亲生骨肉,不该这样子相逼,因而赶紧将琴娘搂在怀里,一面替她拭眼泪,一面安慰她说:“不要这样子!父母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会做甚么不近人情的事。说来说去,是为了一家大小的祸福。你能体谅父母,父母不会不体谅你的心事。洗洗脸,吃饭去吧。”

  * * *

  “姓李,是至亲”?这使得新近落成的“后乐小筑”的主人范慕希困惑了!他没有这门至亲,然而他不愿意直接了当地交代司闇“挡驾”──三十年中南来北往,结交过许多明末的遗民志士;也许这时候到门的访客,就是其中之一,说是“至亲”,无非假托,且见了面,自有分晓。

  于是他说:“请到小花厅去!”

  见了面,大为诧异,确是至亲,却不敢相认,因为面貌变化得太多了。

  访客先开了口:“表哥!”

  面貌变了,声音未变,范慕希很快地问:“你是锡爵?”

  “是的,十六年不曾跟表哥见面了。”

  “是啊,所以我一时不敢认。”范慕希问:“表弟,你怎么姓了──?”范慕希蓦然意会,自己缩口。

  “表哥!”王锡爵也赶紧打断,放低了声音:“为了遮人耳目。请你告诫门下,不必说我到过府上。”

  “不要紧!你的遭遇,我也约略知道。”范慕希细看王锡爵,一袭青袍,境况寒酸,便即问到:“想来近况不好?”

  “唉!一言难尽。”王锡爵把头低了下去。

  范慕希生具侠骨,恻隐之心大起,“表弟,”他拍着胸说,“不必发愁,一切都在我身上。来,来,请到我书房里来,细细谈一谈别后光阴。”

  于是倾杯话旧。王锡爵细叙了受戴家牵连,不得不迁到苏州避祸经过,以及这两年连番不幸的遭遇。

  “先是我一目失明,”王锡爵又指着右眼说:“这只眼睛,怕也难保,无法授徒维生,全靠内人十指作生计。”

  “是的。”范慕希说,“我久知表弟妹有‘针神’之目。”

  “起初倒也还好,都赞赏内人的绣件,上门求教的很不少,那知道,唉!”王锡爵叹口气,“内人始终忧虑不释,白天辛苦,晚上失眠,终于一病不起。如今全靠小女接替;无奈小儿敬熙才五岁,姊代母职,又要操持家务,实在也腾不出多少工夫来刺绣。”

  “不幸之至!”范慕希想了想问:“我记得我们分手那年,正是表侄女刚出生,今年十七了吧?”

  “是的,十七。”

  “亲事呢?”范慕希问,“戴家是此生无望了!总要有个打算才好。”

  “内人生前答应过她,三年以内,不谈此事。所以我也一直不曾注意,且等满了三年再说。”

  “呃!”范慕希又问:“那么,表弟,你今后作何打算?”

  “姓名不能见人,家乡亦难回来,而且又有残疾,”王锡爵凄然反问:“表哥,你想我能作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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