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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新娘子叫王翠芳,从拜堂进洞房以后,一直在心里嘀咕;盖头未揭,看不见人脸,却看得见地上,陪嫁的是全堂红木家具,而看床脚是一张杂木床;看桌脚是一张黑漆桌子,何以变了呢?

  因为雪大,贺客早早辞去,倒免了一场闹房的难堪;王翠芳听得新郎倌关房门的声音,心里一阵阵发紧,又羞又兴奋──白头偕老,相处终身的一个男人,是甚么样子?马上就可以看清楚了。

  头上一轻,眼前一亮,灯光闪耀得眼花,她装作害羞把头低了下去,闭一闭眼,再慢慢抬头,谨慎地看着。

  第一眼是无限的喜悦:笑嘻嘻地站着的新郎倌,剑眉星目,一条挺直的鼻子,丰神潇洒,是个美男子。

  再一眼是无限的惊疑:自己一一亲眼检视,亲手摩挲过的嫁妆,一样也看不见;而且看房屋格局,夫家不如说媒时节,媒人所形容的那般豪富──不但不富,甚至可以说是寒素。

  “请卸妆吧!”新郎倌很温柔地说:“你看,门外雪深三尺,越显得这副对联,形容入妙了。”

  王翠芳也识得字,抬得看时,妆台旁边,悬着一副小小的洒米金笺的对联:“屋小于舟,春深似海。”再看这间洞房,可不是如船舱般大。

  疑云愈深,便顾不得害羞了,轻声说道:“我的紫檀镜台在那里?劳你驾,叫丫头拿来!”

  “紫檀镜台?”新郎倌愕然,“你的嫁妆,那里有甚么紫檀镜台?”

  “贾相公!有的。”

  新郎倌好笑。新娘子倒有趣,初见面就开玩笑!于是他也笑道:“我是真相公,不是假相公。”

  “不是真假的假。说相公你姓贾。”

  “我不姓贾。难道你不知道我姓谢?”

  就这一句话,疑云化作霹雳,震得王翠芳失声喊道:“我怎么会到了这里?谁骗了我来的?”

  新郎倌一听这话,将两眼睁得好大,瞪着珠翠满头的新娘子,好半天说不出话。

  “你赶快送我回去!该死的媒婆,丧尽天良!”

  “慢慢,慢慢。”新郎倌既惊且怒,“你说甚么,我不懂!”

  还说不懂!王翠芳自觉身落虎口,孤立无援;心里一急,眼泪就滚滚而下,终于哭了出来。

  这一哭,把外头都惊动了,公公婆婆都赶了进来,查问缘故。新郎倌气急败坏地说了经过,新娘子啼哭不止,喜气洋洋的洞房,顷刻间变得尴尬异常,令人难堪。

  婆太太是很能干的人,大为动怒,“我家虽穷,是读书人家,难道会骗婚不成?哼,”她冷笑着说,“你父母嫌我家穷,教你做出这副鬼相!你可放明白些,闹到公堂上,害了你自己,也害了你父母。”

  听得这话,王翠芳不能不争了,“当初媒婆来说,你家姓贾,现在说是姓谢。”她问:“这是甚么道理?”

  “那个晓得甚么道理!世界上难道还有临做喜事改姓的?”婆太太又说:“照这样子,你家难道也不姓吴?”

  这一句诘责,将王翠芳问得莫名其妙;姓吴?她彷佛觉得这个姓很熟,尤其跟姓谢的连在一起,似乎在那里听见过?于是凝神细想,很快地想起来了。

  “谢伯母,”王翠芳的态度改变了,只是着急,已无猜疑,“我都懂了,你家的新娘子,原是姓吴,我自己姓王;我来的时候,轿夫半路上在凉亭里避雪烤火,另外亦有一家花轿,好像听说娘家姓吴,嫁到谢家,大概就是府上了──”

  听到这里,新郎倌谢慕羽着急了,“那么,吴家的花轿呢?”他打断王翠芳的话问。

  “自然是仓卒之间,抬错了;抬到贾家去了。”

  婆太太很有决断,极沉着地问:“贾家在甚么地方?”

  “大王庄。”

  “原来是大王庄贾大户。好的,王小姐,你今天在我们家作客;我马上派人到贾家去问,换回来就是了。”

  这是唯一的正办。但王大庄离此二十里路,大雪深夜,一来一往就得天亮了。说不得只好独守人家的花烛,心里七上八下,好不是滋味。

  还有个比他更受煎熬的是失掉了新娘子的新郎倌谢慕羽,明明是自己的洞房,却被摈在外,这还不去说它;最令人悬心不已的是,自己的新娘子,果真是错入贾家,还是另有意外?设逢意外,喜事变做丧事,自己所受的打击,犹在其次,父母为子完婚,不知节衣缩食,百计摒挡,花了多少心血?一旦人亡,等于家破,教堂上两老,何以为情?

  到大王庄去查问的是,一直住在谢家,上上下下都叫他“大舅”的谢太太娘家的堂兄,等他回来,已是第二天近午时分了。

  “生米煮成熟饭了!”他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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