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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请卸妆吧!”新郎倌很温柔地说:“你看,门外雪深三尺,越显得这副对联,形容入妙了。”

  王翠芳也识得字,抬头看时,妆台旁边,悬着一副小小的洒米金笺的对联:“屋小于舟,春深似海。”再看这间洞房,可不是如船舱般大。

  疑云愈深,便顾不得害羞了,轻声说道:“我的紫檀镜台在那里?劳你驾,叫丫头拿来!”

  “紫檀镜台?”新郎倌愕然,“你的嫁妆,那里有甚么紫檀镜台?”

  “贾相公!有的。”

  新郎倌好笑。新娘子倒有趣,初见面就开玩笑!于是他也笑道:“我是真相公,不是假相公。”

  “不是真假的假。说相公你姓贾。”

  “我不姓贾。难道你不知道我姓谢?”

  就这一句话,疑云化作霹雳,震得王翠芳失声喊道:“我怎么会到了这里?谁骗了我来的?”

  新郎倌一听这话,将两眼睁得好大,瞪着珠翠满头的新娘子,好半天说不出话。

  “你赶快送我回去!该死的媒婆,丧尽天良!”

  “慢慢,慢慢。”新郎倌既惊且怒,“你说甚么,我不懂!”

  还说不懂!王翠芳自觉身落虎口,孤立无援;心里一急,眼泪就滚滚而下,终于哭了出来。

  这一哭,把外头都惊动了,公公婆婆都赶了进来,查问缘故。新郎倌气急败坏地说了经过,新娘子啼哭不止,喜气洋洋的洞房,顷刻间变得尴尬异常,令人难堪。

  婆太太是很能干的人,大为动怒,“我家虽穷,是读书人家,难道会骗婚不成?哼,”她冷笑着说,“你父母嫌我家穷,教你做出这副鬼相!你可放明白些,闹到公堂上,害了你自己,也害了你父母。”

  听得这话,王翠芳不能不争了,“当初媒婆来说,你家姓贾,现在说是姓谢。”她问:“这是甚么道理?”

  “那个晓得甚么道理!世界上难道还有临做喜事改姓的?”婆太太又说:“照这样子,你家难道也不姓吴?”

  这一句诘责,将王翠芳问得莫名其妙;姓吴?她彷佛觉得这个姓很熟,尤其跟姓谢的连在一起,似乎在那里听见过?于是凝神细想,很快地想起来了。

  “谢伯母,”王翠芳的态度改变了,只是着急,已无猜疑,“我都懂了,你家的新娘子,原是姓吴,我自己姓王;我来的时候,轿夫半路上在凉亭里避雪烤火,另外亦有一家花轿,好像听说娘家姓吴,嫁到谢家,大概就是府上了——”

  听到这里,新郎倌谢慕羽着急了,“那么,吴家的花轿呢?”他打断王翠芳的话问。

  “自然是仓卒之间,抬错了;抬到贾家去了。”

  婆太太很有决断,极沉着地问:“贾家在甚么地方?”

  “大王庄。”

  “原来是大王庄贾大户。好的,王小姐,你今天在我们家作客;我马上派人到贾家去问,换回来就是了。”

  这是唯一的正办。但王大庄离此二十里路,大雪深夜,一来一往就得天亮了。说不得只好独守人家的花烛,心里七上八下,好不是滋味。

  还有个比他更受煎熬的是失掉了新娘子的新郎倌谢慕羽,明明是自己的洞房,却被摈在外,这还不去说它;最令人悬心不已的是,自己的新娘子,果真是错入贾家,还是另有意外?设逢意外,喜事变做丧事,自己所受的打击,犹在其次,父母为子完婚,不知节衣缩食,百计摒挡,花了多少心血?一旦人亡,等于家破,教堂上两老,何以为情?

  到大王庄去查问的是,一直住在谢家,上上下下都叫他“大舅”的谢太太娘家的堂兄,等他回来,已是第二天近午时分了。

  “生米煮成熟饭了!”他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这句话,在座的两老和谢慕羽都懂,贾大户的儿子跟谢家的新娘子,已谐了鱼水之欢。谢慕羽只觉一股酸味,直冲头顶;心里像吞下了甚么脏东西似地难受,跳起来吼道:“那有这种事!——”

  “慕羽!”他母亲喝道:“没出息!那里就急得这样子?你先出去!”

  谢慕羽一则不敢违拗,二则也不愿再听下去,跺一跺脚,说一声:“糟不可言!”一冲冲了出去,找了个清静地方,一个人抱着头去呻吟。

  “这事就怪了!难道那一床睡的两个人都不知道?”谢太太问。

  大舅看一看窗外,面色凝重地低声说道:“看样子,吴家的姑娘是晓得的,贾家比我们家不晓得阔多少;吴家跟王家,富穷也大不相同。王小姐能够看出不是她自己的嫁妆,吴家的姑娘在贾家难道看不出?紫檀镜台就摆在新房里,对镜卸妆,怎会看不出不是自己的东西?”

  “照你这么说,吴家是有意不作声,存心弄假成真?”

  “不是我这么说。是贾家的亲友,这么在议论。”

  谢太太倒抽一口冷气,“想不到本性是这样子!”她大为摇头“嫌贫爱富,眼孔这么小!”

  “闲话少说。”谢老不耐烦的问:“那么她本人怎么样呢?”

  “本人自然有一番做作,哭哭啼啼,只说没脸进我家的门。”

  “贾家呢?”

  “贾大户倒很讲道理,愿意送一笔重礼,表示歉意——”

  “这种重礼!”谢太太抢着说:“怎么收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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