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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纪昀对盐务相当熟悉的原因是,他的儿女亲家卢见曾久任两淮盐运使——卢见曾字雅雨,山东德州人,为人风雅好客;两淮盐运使又是个有名的肥缺,所以广招四方名士,文酒之会,几无虚日。因此闹了很大的一个亏空,朝廷决定籍没他的财产,抵补亏欠的公款。

  当时纪昀以侍读学士,在南书房当差;所谓“南书房翰林”是真正的文学侍从之臣,日侍天颜,常能与闻机密;得知这个消息,便派名心腹听差,星夜赶到扬州去通风报信。信是空函,里面只装了少许茶叶;封口的浆糊上却加了盐粒。卢见曾稍一思索,便得其解,是盐案亏空,将要彻查。于是赶紧将家私分散,寄存他处。

  到得抄家时,所余无几;当权的军机大臣和珅,侦查到了这个内幕,面奏皇帝,于是纪昀被召来询问,他极力分辩,并无一字泄漏。

  “人证确凿,你何能抵赖?”皇帝说道:“我只问你,是用什么法子把消息传过去的?”

  纪昀无奈,只得说了实话;摘下帽子,磕头请罪,说是:“皇上严于执法,合乎天理之大公,微臣惓惓私忱,犹蹈人伦陋习。”

  就因为这两句话,措词得体;皇上从轻发落,由死罪变为革职充军。在乌鲁木齐住了不到两年,赦罪回京,授职编修,仍旧入值南书房,不久就升了官,主修四库全书。

  这一段故事,知道的人很多,纪昀自己亦并不忌讳。他将卢见曾如何好客;盐商如何投其所好;又如何挟制盐官,种种得自他的亲家所口述的两淮盐务积弊,为陶澍足足谈了一个时辰。

  “你学有根柢,书法亦在中上,殿试或有鼎甲之望;即令在二甲,十之八九亦会点庶吉士。翰林院储才养望之地,能不能成大器,只看你自己如何?如果只想混个翰林资格,自不必谈;倘或有一番抱负要想发抒,在这三年之中,你不可念死书,要多留心政事;尤其要识大体。”

  “是!”陶澍心悦诚服地答说:“不论能不能入馆选,门生一定会记着老师的训诲。”

  * * *

  殿试发榜,三鼎甲都是江苏人。状元叫吴廷琛,恰好就是纪昀亲自取中的会元。这正也证明了他主持的本科会试,相当成功;所以纪昀非常高兴。

  陶澍名次也很高,二甲第十五名;算是湖南新科进士中的魁首。

  殿试揭晓,热闹的只是三鼎甲;这一科的状元、榜眼、探花,都出在江苏,所以江苏会馆,门庭如市。至于其它“赐进士出身”的二甲,及“赐同进士出身”的三甲,几乎可说无荣无辱,因为会试中式,已注定是一名进士;至于“出仕”——入翰林,做司官,或者外放,还须经过一次朝考,才能定夺,是忧是乐,言之尚早。

  话虽如此,各人的际遇,大致已可看出端倪;尤其是有真才实学的新科进士,最关心的能不能点庶吉士,是可以算得出来的。因为会试以后有覆试;然后是殿试,最后为朝考;四次考试的等第加起来,笔画越少,入翰林的希望越浓。陶澍在会试、覆试的等第都很高;殿试复在二甲;即令朝考名次稍后,仍旧可以弥补得过来。

  “点翰林是一定的了。”会馆中新来一个名叫梁五的长班,向陶澍说:“陶老爷,点了翰林,是不是先请假回湖南?”

  点了庶吉士,就算做了官;但照例可以请假回乡。陶澍已经打定主意,摇摇头说:“不管点翰林也好;分部也好,我都不回去。”

  “那么要接宝眷?”

  “这也言之过早。”陶澍反问一句:“你问这些干什么?”

  “我是想替陶老爷效劳。”梁五答说,“等朝考过后,还有大笔钱要花;不知道陶老爷有预备没有?”

  “略有预备。”

  “那么以后呢?”梁五说道:“做京官的开销大得很。”

  “我知道。只有尽量节省。”

  “再省,一年也得贴一千银子;三年散馆,就是三千。陶老爷,你总听说过,当翰林都是借债度日——”。

  “我知道。”陶澍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是不是有‘放京债’的路子?”

  “是!”梁五陪笑说道:“陶老爷就照顾小的吧。”

  “言重,言重!是我要请你照顾。”陶澍紧接着说:“不过,我要打听打听行情;倘或利息太高,我宁愿不借。”

  不借?梁五心里在想,凭何度日。不过,这话不便在口中说出来。

  他虽不说,陶澍也看得出来;而且自觉话也说得太硬了些,便笑笑又说:“京债大概免不了要借。老梁,我不借京债则已;要借一定请你帮忙。”

  虽然话不投机,不过陶澍却被提醒了,朝考榜发,便是入仕之始;看样子,点翰林已成定局,到底应不应该接眷,今后的生计如何维持?到了非要筹划不可的时候了。

  这当然要请教同乡京官。有人劝他慎重,道是“长安居、大不易”,单身可以住会馆,一切皆省;接了家眷,便须自立门户,大小要有个排场,到得维持不下去的时候,“先裁车马后裁人,裁到师门二两银”,连一年三节起码应该送老师的二两节敬都无着落时,就悔之已晚了。

  看了好几个人都是这么说,唯有他的一个同年独持异论;此人名叫朱士彦,字咏斋,江苏宝应人,本科的探花。陶澍是在会试以前,跟他在琉璃厂二酉堂书铺中,邂逅而成莫逆。朱士彦比他大好几岁;为人老成诚恳,陶澍视之为兄长,几次把杯深谈,彼此很深知对方的家世。

  “云汀,你说这件事你问过好几个人,众口一词,劝你暂且不必接眷;既然如此,何以又来问我?”

  “说实话,我是要取决于老兄。”陶澍答说,“接眷诚然无力;不接内人来京,又似乎于心不安。”

  朱士彦听到最后一句话,深深点头,“你是这么在想,自然要行心之所安。”朱士彦说,“你的情形与他人不同,非接不可。第二、既已入仕,朝廷自有禄米;如果仍旧让好朋友为你赡家,情理上太说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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