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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是,是!我不能再累好朋友了。”

  “累朋友还在其次;最要紧的,你不可让嫂夫人失望。她所指望的就是你有金榜题名的一天;到了这一天,如果她的日子依然如昔,除了多一个‘官太太’的头衔以外,什么都没有改变,你想,她心里是什么滋味?”

  听这一说,陶澍满心不安,连连答说:“不错,不错!我应该想到这一层。”

  “你不但应该想到这一层;还应该想到有人会疑心你,不肯接眷的原因,并非力所未逮;而是一旦春风得意别营金屋,置糟糠之妻于不顾——”

  “啊,啊!”陶澍真如芒刺在背了。“我一定接,而且马上要接!”

  “请稍安毋躁。”朱士彦看他从善如流,越发要替他尽心策画,“做京官,举京债是免不了的。好得嫂夫人贤惠,又能刻苦;即令‘长安居’亦非‘大不易’,四、五年以后,得一次考差,如果不是派到过于贫瘠的省分,差满回京,必可了清愤务。至于目前,云汀,我可以帮你的忙。”

  “不,不!朱大哥!”陶澍答说:“我知道你的家累重,境况也不见得佳。”

  “不错!不过我比你便宜点的是‘探花’二字。”

  原来朱家在宝应是大族,宗祠有很大一笔祭产;中举、中进士、荣宗耀祖,由祭产中拨款相赠。中了鼎甲,更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赠款甚丰。

  除此以外,宗族乡党,另有馈赠;朱士彦估计等朝考过后,探花照例授职备修,拜了老师,请假回乡,总有三、五千银子的收入。而且鼎甲往往在第二年,或者第三年就会派考差,不是外省乡试的主考,就是顺天乡试的同考,决不会落空。所以他做京官,不但不必举京债,而且会很宽裕。

  至于他帮陶澍的忙,当然是钱上帮忙,但非直接出自私囊,而是替他找些名正言顺的“外快”。有钱而好排场的人家,很看重鼎甲的衔头,红白喜事都以能请到三鼎甲来襄助为荣,喜庆寿诞,请来“支宾”;若是丧事,便是“题主”——丧家立木主时,“神位”的“位”字中,缺着“立”字上的一点;到得“成主”时,请人用孝子手指上刺出来的血,和墨补加“立”宇上的一点,称为“题主”,或称“点主”。

  题主当然要请文官;官大在其次,最要紧的是请到鼎甲,要三个人,一主二襄,都能请到状元,自然是难得的盛举;或者“主题”请状元,另请榜眼、探花各一作“襄题”,也就很名贵了。不过,所请的鼎甲,要不曾做过刑部尚书或者按察使的;因为名字出现在他们的那支笔下,决无好事。

  朱士彦自从中了探花,已为人请去做过“襄题”,得了四十两银子一个红包。这自然是无法能让他人享受的“特权”;但有些“外快”却可以情让给陶澍。

  “我现在手里有三篇寿序、一篇墓志铭要做,都是琉璃厂书坊来求的;不是看重我的文章,是为了探花这个衔头。你分两篇去做;润笔自然归你。”朱士彦又说,“其中有一家是贵同宗;做九十岁,指明要四六,你把陶家的典故搬些上去,一定做得典裔堂皇。此公少有微行,殊难自白;你如果能替他开脱两句,我叫他家送你一吊银子。”

  一吊就是一千;有一千两银子,赁房子、置家具、接眷的盘缠,全都有了。陶澍顿时愁怀大宽;深深致谢以后,带去一本“陶公事略”,预备连夜动起手来。

  “日子还早,不忙。”朱士彦特加忠告,“无论如何,你要过朝考这一关;我们以后才有朝夕相聚的日子。”

  这意思是,陶澍如果不能入翰林,甚至还不是分部而是外放,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聚首?虽然盘算下来,一名庶吉士决不至于落空,但感于良朋盛意,还是听从劝告,暂且撊置应酬文字,好好用了一番功。

  朝考考一篇论、一道奏疏、一首五言八韵的试帖诗。论是论如何澄清吏治;奏疏题目是兵燹以后如何抚缉流亡、休养生息。这都是陶澍平时在留心的时务,稍为整理整理思绪,即可下笔;从从容容写完了,仔点一遍,有一处笔误,随即从卷袋中,取出一套琉璃厂买来的工具,仔细挖补好了,自觉天衣无缝,便放心大胆地去交了卷。

  到得第三天便有人来报喜,陶澍果然点了庶吉士。这一下,心思踏实了,将那本“陶公事略”仔细看完,开始动笔;花了整整一天,方始脱稿。是一篇如朱士彦所要求的典裔堂皇的四六。送去以后,朱士彦亦颇满意;先垫了二百两银子,让陶澍可以早早去找房子。

  找房子并不难。外省京官,大都住在宣武门外,所谓“宣南朝士”;逢会试之年,也是前科庶吉士教习期满,举行“散馆”试的时候,一等自然“留馆”,如果是二甲,授职编修;三甲授职检讨。二等就不一定能再当翰林;三等则大都外放,离京空出来的房子,便可辗转相介,有时甚至连家具都是现成的,不必另置。

  陶澍的京寓,就是由一个同乡介绍的;原来的房客放了“学政”,不回乡直接上任,家具及动用什物自然不必带去,半卖半送让了给陶澍。其时那笔润笔已经送到;接眷的钱是有了,能去接秋菱的人却成了难题。

  “只有这样!”朱士彦听他谈起,为他筹划,“我请假回籍,秋天回来。令友汪君不是说要先到扬州,再回徽州?不如托他将嫂夫人护送到扬州,我去接了来,跟内人作伴,一起进京。年兄以为如何?”

  顺理成章的事,如何不好?不过,这一阵子他想念秋菱想得很厉害;看来漫漫长夏,还要忍受相思之苦。

  他不但想念秋菱,也想到巧筠;可是此念一动,立即内疚神明,觉得这是辜负了妻子。因而极力排斥这个念头,可是巧筠的发光眼波,不时闪现,使得他非常烦恼;只有尽量去想到岳母——唯有想到应该报岳母之恩这一念;内心激动时,才能让他远逐巧筠的影子。

  他在想,岳母为他受了许多委屈,一定要让别人心悦诚服地佩服她择婿的眼光,才能补报得了所受的委屈。但是,生前的孝顺奉养,毕竟有限;要使得她百年以后,犹能风光,才是最好的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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