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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珅跌倒,嘉庆吃饱。”杨毅低声说道:“这部书是宫里流出来的。”

  “嗯,嗯!”陶澍对这本书的来历,并不在意;吸引他的是书的本身。

  陶澍看书,向来不讲求,也无法讲求版本;此时翻开这部珍贵的陶诗,但见纸色如玉,墨色如漆,字大如钱,书香扑鼻,真个赏心悦目,视线竟不肯旁顾了。

  见此光景,杨毅暗暗得意,初步已经见效,不必久留,便即起身说道:“云汀兄,拜托了。要请你多花些工夫,多费心校勘;我先告辞,改日奉邀小酌。”

  “多谢,多谢。”陶澍想了一下答说:“这部书,我且留三天——”

  “不,不!”杨毅抢着说道:“尽管留着看。通省,甚至是通国,也只有你配看这部陶诗。”

  “何敢当此?”陶澍不胜惶恐地说了实话,“其实,我读陶诗,亦只是偶尔怡情,谈不上心得。再说亦不容我寝馈其中。”

  “此话怎讲?”杨毅很关心地,“倒要请教。”

  “我是想读点经世致用之书。”

  “对,对!”不待陶澍毕其词,杨毅便抢着称赞,“云汀兄必成大器,前程无量。”

  这便流于泛泛的客套了,陶澍微笑不答,等待送客;不道杨毅却还有话。

  “云汀兄的生日是除夕?”

  “是的。我的生日最小,只比晚我一年的人,大一个时辰。”

  “这么说是亥时降生?”

  “是的。”

  “我新交一个朋友,颇为投缘。此君精于子平之术;我想拿尊造让他去推算一番,看看明年秋风可能得意?”

  明年——乾隆六十年乙卯,是乡试正科的年份;陶澍有用世之意,自然也希望能够秋风得意。因而对杨毅的关切,颇为感激;不过他却不信星命之说,便只称谢,不作别语。

  杨毅倒像很热心,隔了三天便送来一份细批流年的命书,说他一开了年便动驿马星;利于东方。当然也谈到婚姻,说他应该晚婚,妻子的年龄宜小不宜大。

  看到这一点,陶澍不能无动于衷;巧筠比他大一岁,似乎不是佳偶。由此想到“齐大非偶”这句成语,心想这个“大”字有多样解释,巧筠有安化第一美人之称,名气之大也是大。一介寒儒,迎娶无期,倒不如真的辞退了婚约,也免得烦恼。

  就这踌躇未定之际,杨毅却又来拜访了。

  “云汀兄,”杨毅开门见山地声明,“我是朋友关切,别无他意。命书上既然说开年就会动驿马星,利于东方,不知你有什么打算?”

  “没有。”陶澍摇头说,“谈到命,我只有四个字,听天由命。如果命中注定开年要出门,到时候自有机缘;此刻从哪里打算起?”

  “话不是这么说,避凶趋吉,君子所为;有时候稍为打算一下,于己有利无害,何乐不为?我在想,如果你早就要出门的,方向亦相符合,何不就照命书中办?”

  “尊意是我一过了年就该出门,向东方走?”

  “是的。”

  “那么,去干什么呢?”陶澍觉得好笑,“行必有方,出门总有个目的;我往东去到哪里,歇足何处,所为何来?我看只有兜个喜神方回来,应了流年上的说法。”

  话中已略有讥嘲之意了。杨毅却不以为忤;平静地答说:“这些,我都替你想过了。往东,到省城歇足;闭门用功,静待秋闱,大吉!”

  陶澍愣住了,这个打算很不坏;看起来命书上说得似乎有些道理。可是,“长安居,大不易”;寄寓省城长沙,又何尝容易,每月没有五、六两银子,是开销不了的。

  “云汀兄,”杨毅微笑着又说,“你是心以为然,苦于力不从心,是不是?”

  一言道破心事,陶澍亦就不必再瞒他了,点点头答说:“正是为此踌躇。”

  “不必担心。我今天登门拜访,自然是有备而来的。”杨毅接着又说:“我有三个法子。第一个恐怕你不肯。”

  “请见示。”

  “本县有家富户,他老父明年二月里下葬;你如果肯替他做一篇墓志铭,我叫他送你一百两银子的润笔。”

  谀墓之金,取不伤廉;但亦须被谀之人,稍有可谀之处,陶澍便即问道:“是谁?”

  “西门张家。”

  陶澍一听,随即摇头;原来“西门张家”是指本县一个姓张的捕快,此人鱼肉乡里,无恶不作,任何一个正人君子都看不起他的。

  “我知道你不肯,也不必问原因了。”杨毅接着又说:“再说第二个,工夫深一点,也苦一点;不过那一来,连你会试的盘缠都有着落了。”

  “苦一点不要紧!”陶澍很高兴地说,“乞道其详。”

  这个办法是请陶澍做一百篇八股文章。乡试、会试,共考三场,第一场是以“四书”命题,做一篇五、六百字的八股文,另加五言八韵试帖诗一首。三场之中即以这第一场为最重要,因为取与不取,往往在第一场便已定夺。如果能就“四书”中可能会出的题目,预先拟就多少篇八股文,熟读在脑;临场一看题目相同,便有了宿构的文章,不费精神,拿出来就是。富家子弟愚鲁,而父兄望他上进之心太切的,往往有此一法,以图侥幸。

  “这是明年恩科乡试用的,恭逢登极六十年,考官一定用吉祥冠冕的四书文作题目;也是侥幸一逞的大好机会。你如果肯帮忙,每篇四两银子;百篇四百两,岂非会试的盘缠都不愁了。”

  陶澍怦怦心动。一篇八股文不过五、六百字,日课一篇,百日可毕,说起来不费事;但他素性讨厌这些“天地为宇宙之乾坤”之类的陈腔滥调;怕做到一二十篇,由厌而生畏,草草了事,甚至懒于动笔,误人误己,两俱不妥,所以一时委决不下。

  “这个法子,等我再想想。”陶澍问说:“老兄的第三个法子呢?”

  “第三个法子最简单。我借你几十两银子;等你得意了还我。”紧接着,杨毅又加了一句:“我是看准了的,你一定会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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