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徐老虎与白寡妇 | 上页 下页
一二一


  “这也不一定。或是被杀的那个,前世欠了他一条命,亦未可知。”

  “这样说,是扯个直?”

  “这话又难说了。强盗杀人;这家人家不肯饶他,报官把他抓了来抵命,这就变成冤冤相报,永无了期。”

  “照师太这么说,王法岂非就用不着了?”

  知客师知道话中有了漏洞;不过,凡是“知客”,必然能言善道,会随机应变,这知客师法名清亦,很读过一些书,加以接待十方施主,见得人多,阅历甚广,所以不慌不忙地想了一下,答道:“施主所说的情形,叫做‘现世报’;与来生再了的冤冤相报是两回事。”

  徐老虎不知道现世报过了,是否来生还要报?反正白寡妇这种情形,不算现世报;他关心的只是跟白寡妇的再世因果。

  “师太,”他又问:“假如照你所说的情形,前世有冤孽,今世报过了,冤家解消了,以后会怎么样呢?”

  “这当然彼此都超生了。”

  “喔、超生!”徐老虎紧接着问,“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如果有恩今世报不尽呢?”

  “自然也是来生再报。”

  “怎么报法?”

  “这就不一定了。”清亦在这方面谈话的经验很多,随口答道:“譬如说,有家人家,老子辛辛苦苦,起早落夜,一个钱舍不得花,积下好大一份家产,结果出了一个败家子,不消两三年工夫,花得片瓦不存。俗话叫这个儿子‘讨债鬼’,就因为他老子前世重利盘剥,或者替人家掌管产业,譬如经理账房,典当朝奉,钱庄档手,明吞暗蚀,搞光了人家的家财,现世不报、来世就会生个‘讨债鬼’的儿子。”

  “这还是报冤,不是报恩。”

  “不!”清亦逞其无碍的辩才,“在败家子这面来说是报冤;在他老子就是报恩。事分两面看,话从两头说。”

  “啊!啊!师太,你的话大有道理。”

  徐老虎有点着迷了;因为他获得了启发,像自己跟白寡妇这种情形,必是她前世欠下自己很大的情,最后甚至欠下了一条命;所以今生会出于这样的一种报答方式。不过,在她是报恩,自己却不该以为报冤,理当如此;也应该有报恩的想法。

  于是他想一想又问:“师太,我倒做个譬仿,大家没事闲谈谈。常见有些恩爱夫妻不到头;譬如男的先死,女的替他守寡,男的在阴世里都过意不去,但愿来生再做夫妻,而且倒过来希望自己变成女的。这样的报恩,是不是也有?”

  清亦略知他跟白寡妇的关系,看他昨夜那种情形,以及此刻说话时不断地往里看灵堂,益知他跟白寡妇的感情极深。然则此一问当然是有道理的。

  竟会到这一点,不由得深深看了他一眼;长大白皙,雄壮之中不失潇洒,正是水浒上所描写的西门庆的那副相貌,不由得心里不自在起来。

  这种意马心猿的感觉,好久不曾有过了。清亦赶紧将头低了下去。一直侃侃而谈的,忽然有此表情,自亦不免使徐老虎奇怪,不知是怎么回事?

  “师太,我的话问错了?”

  “不是问错了,是把我难倒了?”清亦抬起头来,微笑答说;神色自然恢复平静了。

  “徐施主,”清亦忽然对他跟白寡妇的那段缘分,发生很浓厚的兴趣,所以神态中表现得相当地诚恳关切:“你心里到底有什么愿望,何妨跟我方外人说一说;也许有我可以效劳之处。”

  她那温柔中带着准备为他付出全部力量的眼光,对徐老虎来说,是一种极大的鼓励。跟白寡妇的这一段情,想起来有许多事可谈,而一直没有一个适当的人,可作为倾谈的对象;此刻似乎是找到了。

  正在这样思索时,肚子里咕噜噜地一阵响;连清亦都听到了便即说道:“施主该用中饭了!只怕吃不来斋;下午再谈吧。”

  徐老虎本是无肉不饱的;平时每天一早上茶馆,一碗荤面以外,还要再吃半笼小笼包,这天早晨只就酱菜吃了两碗白粥,此时自是饥肠辘辘;嘴里泛起鲿鱼、肴肉的味道,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但茹素的决心,并未动摇。

  “肚子是饿了,不过我不吃荤;有一碗素面就可以了。”

  “原来徐施主今天也吃斋?”清亦略有惊喜交集的模样。

  “不但是今天,昨天就吃了;不但昨天,明天还是要吃。”

  “徐施主倒真虔诚。”清亦想了一下又问:“徐施主为什么吃斋?”

  “说来话长——”徐老虎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确实饿了,无心再跟清亦多谈,如果庵里不留客他打算出去找点东西吃了再来。

  清亦当然会留他,“徐施主请在客房中坐一坐。”她说,“我马上预备,今天很巧;下午有位女施主,定了两桌素席,材料都现成,很快可以做出来。”

  “不必费事!一碗素面,四个包子就够了。”

  清亦笑笑不答,飘然而去;很快地带着香火老婆子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盘包子,四个碟子,素鸡、素火腿、烤麸、油汆松子,另外有一小碟辣油,一壶滚烫的茶,都设在西首禅房中。

  “徐施主,请先用点点心。”

  “太丰盛了!”徐老虎亦不客气,坐了下来,据案大嚼;清亦站在桌子旁边倒了一杯热茶,送到他面前。

  这使得他警觉了,“师太大概好笑!”他说,“我的吃相一定很难看。”

  “看来荒庵的东西还中吃。”清亦微笑着说,“所以徐施主吃得这么香。”

  “太好了!”徐老虎拿筷子倒过来,夹了一个包子放在空碟子里,推了过去:“我是借花献佛,请师太也用点点心!”

  “多谢!”清亦坐了下来,拿手掰着包子吃;一面问道:“徐施主回头是想吃面还是吃饭?”

  “怎么还有东西?这就够了!”

  “还有四个菜、一个汤。款待不周!”

  “太多,太多,我一个那里吃得下?”

  “当然,我也要奉陪。”

  “是,是!”徐老虎说,“我陪师太,一面吃,一面谈。”

  也不知是积郁已久,到了该倾吐的时候,还是对方外人比较不须顾忌,徐老虎一面吃,一面谈,将他与白寡妇的关系,透露得比什么人所说的都多。特别是最近,也是最后的一夕相聚,谈得更为详细,所保留的一句话,只是还有“肌肤之亲”而已。

  “我现在想想,也不知道那一次聚会,到底应该不应该?在我来说,我是至死不会懊悔的,不管因为这么一叙,事后更加觉的凄凉,每每一想来,整夜睡不着,不过,我还是认为值得的。就怕——”他忽然叹了口气,“永远没法子知道了!”

  “什么事永远没法知道?”

  “我没有进监狱去探望她,据她表弟说,她在监狱里住长了,好像一切都很看得开,心情很平静。一个人如果能这样子死了去,也是一种福气;我怕那一次见面,把她的心情也搞乱了,死的时候心里或许不大情愿,岂不是害她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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