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徐老虎与白寡妇 | 上页 下页
八四


  刘文兰暗暗佩服,这样大包大揽,是快刀斩乱麻的手法,干净利落,一了百了,以旁观者的眼光来看,确是最明智的办法。但如想保全白寡妇,则又另当别论了。

  他颇为茫惑,不能了解自己何以会有这样的心境——总觉得不能让白寡妇死。但是,他看不出如果只由白寡妇一个人顶罪,如何才能不死?只是有一点他很明白;此时他需要有时间来好好考虑这件事。

  他只能暂时停审,不能下令还押;因为他曾接受了李振标要求,也可以说是警告,必须一堂就有结果,该死该活,这晚上便要定案。否则,夜长梦多,将有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阻力出现;到那时候,他除了辞官听候处分以外,别无选择。

  “来啊!”刘文兰大声招呼着;等差役上前,他又问着:“上元县的原差呢?”

  “在外面伺候。”

  “你把他们传上来,我有话交代。”说到这里,刘文兰又补充指示:“想来是有官媒陪着来的,只传那名官媒好了。”

  于是王大婶便领了来,她磕个头自己报名:“上元县官媒王氏,见大人请安。”

  “这个白巧珠是极紧要的犯人,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你知道就好。我告诉你,你把白巧珠带下去,有人会找地方让你们休息;你好生看守照料,不准有任何人跟她说话。”

  “是!”王大婶说,“不过是在大人地方,有人要跟白巧珠来说话;官媒什么身分,敢出头来阻挡?”

  “你这话不错!我自会交代。”

  刘文兰是交代在营务处管庶务的,一个姓胡的佐杂官儿,替他们预备饮食,好生照料,注意关防;然后由角门进入另一个小院落,那里才是专属于他的公事房。

  一回来第一件事是找李振标;但见了面却又不知怎么说才好?李振标不会知道他的心境,只是静静地等他发话。

  “我们办事,不能只讲交代公事,也要顾到公道,是不是?”

  李振标不知他意何所指;只能答一声:“是!”

  “这白寡妇,我看她并没有必死之道;如果硬判她死罪,似乎说不过去。”

  听得这话,李振标立刻起了戒心;想了一下答道:“大人如果能开脱她的死罪,当然求之不得。这一案的前因后果,我已经跟大人细细回明,总要办得干净才好。”

  “那不又是交代公事,不顾公道了吗?”刘文兰说:“所有的案子,一起推在白寡妇头上,是不公道的!”

  李振标不觉骇然,明明说好了的,怎么变了卦呢?此念一生,顿时急得额上都见汗了。

  “而且,”刘文兰又说,“我亦没有想到,白寡妇是这么一个人!强盗婆的样子,半点都找不到;这样的人,实在值得救她一救!”

  这话使得李振标兼有啼笑皆非与爽然若失之感!谁知刘文兰办这样一件大案,忽然有了妇人之仁。心里在想,情急无用,只有晓以厉害;更将爱之适足以害之的道理跟他细说一番,才能把他的心境扭转过来。

  于是,他略想一想,以偏锋笔法作开头,假意装出欣然的神色说:“大人肯救她,真是连我都感大恩。”他说,“想来大人预备跟大帅去说,拿白寡妇从轻发落,全案一笔勾销?”

  “全案一笔勾销?”文兰愕然,“那怎么可以?”

  这一答复,在李振标意料之中;沉着地说道:“本来是可以的!大人也答应过了的,只拿白寡妇一个人顶罪,其余的不再追究。这样做法,公事、人情两面都顾到了。我再提醒大人,白寡妇是同意了这个办法,才来投案!该杀该剐,她死而无怨;如果不是照原来的话做,即使拿她从轻发落,她不但不会见情,反而会怨、会恨。”

  “这话未必尽然。蝼蚁尚且贪生,她岂有不想活命的道理?”

  “那么请大人问她,如果她有贪生的念头,是她自己做不到约定的条件;那就不能怪大人究根问底了。”

  刘文兰默然。白寡妇丝毫没有想侥幸得生的表示,就像她丝毫没有强盗婆的样子一样,都是他感受得非常深切的。不过,他也确信,世上无人不恋生,只是有些人至死不肯出口而已!他想救白寡妇,即是出于这一层至深的体会。

  “大人,”李振标知道自己的话,已有初步效果;越发不肯放松,“救人要救彻底,不彻底就要请再想、三思了!回大人的话,这一案能做到眼前的样子,已经很不容易;清帮的情形,想来大人亦总有所闻,应付不得法,麻烦很大。我受大人跟大帅的提拔,又是朝廷的命官,公事上没有办好,撤职查办,罪有应得。可是,连累到大人跟大帅,教我于心何安?如今白寡妇那里已经派了人来了,都让我挡在那里,暂时不让他们跟她见面;明天,扬州还有个人来,这位一到,大人,我就挡不住了!而且,如果他有什么交代,我亦非听不可;不能听的话,只有辞官;辞不掉,只有‘开小差’。这话,我决不是有什么要挟的心;若有此心,就不是人,是禽兽——”

  “振标,振标!”刘文兰使劲挥手打断,“你不必赌咒了!你说,要来的是个什么人?情形为什么会这么严重?”

  “大人,”李振标问道:“扬州有‘三老’,不知道听说过没有?”

  刘文兰当然听说过,“扬州三老”与“扬州八怪”的名气一样大;不过他只是听说,不知其详,当即问道:“你所说,到南京来的这个人,就是三老之一?”

  “是!”

  “三老不是说,早就金盆洗手,不问外事,不涉江湖了吗?”

  “说是有此一说,其实,江湖上有事,他们又何能不管?再说,三老之首的孙五——”说到这里,李振标顿觉碍口,因为“孙五太爷”是市井间的尊称,在三品道员,职能指挥两江所辖营伍的刘文兰面前,何可用此称呼,但只称“孙五”自觉过于无礼,想找个适度的尊称,偏偏一时想不起来,因而嗫嚅着无以毕其词。

  刘文兰倒不在乎:“你说的是孙五太爷?”他问,“他怎么样?”

  “他现在还是江都、甘泉两县的都捕头。扬州有他坐镇,从无盗案、窃案;见财起意,或者饥寒起盗心,偶而下手的也有,可是,除非不在扬州销赃,否则亦是必破无疑。”李振标紧接着说:“如今到南京来的这位,姓沉,行二,是买卖人;这位沈二老板在三老中年纪最轻,今年也六十多了,足智多谋,善于应付外场。此番之来,是专为白寡妇来料理官司的。倘或大人倒有开脱她之意,而我反对;这话传出去,大人请想,我成了什么人?”

  “不是你反对,你是有条件的;而你的条件,又是做不到的——”

  “正是!”李振标抢着说:“能够全案一笔勾销,又能够减白寡妇的罪,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为什么反对?可是,外人不知内情,难免误会。”

  刘文兰语塞,老虑了好一会,突然问道:“这沈二的来意是什么?既然都已经说好了,由你亲自在这里接头;他又何必老远地从扬州跑了来?”

  “这当然是怕我说话不算数。”

  “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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