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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大人责备得是,不过,当初也不能怪小妇人的父母;因为白殿魁贩盐,安分守已,看不出他在贩私盐。”白寡妇略停一下又说,“其实小妇人嫁过去的时候,白殿魁也不过偶而贩一两次私盐,而且都不是他自己愿意的。”

  “自己不愿,何苦要做?”

  “回大人的话,是不得不做。”

  “怎么叫不得不做?”刘文兰有些生气了,“白巧珠,我久闻你的名字,知道你很厉害;不过,你如果想在本道面前三不着两,花言巧语,架空胡说,那是你自讨苦吃!”

  “小妇人不敢!”白寡妇依旧很从容地,“大人升到道台,想来做官多年;两淮私盐的情形,自然是大人最熟悉的,白殿魁不得已贩私盐的缘故,大人想也想得到,何必小妇人说出口?”

  这番略带恭维的话,刘文兰受之有愧;因为他对两淮贩私盐的情形,只知大概,不知其详。如今白寡妇把一顶他想不到的高帽子套上来,自不便不受;想了一下,这样说道:“贩私盐有各种各样的情形,谁知道你丈夫是怎么回事?你趁早实说,不必吞吞吐吐!”

  “既然大人一定要小妇人说,小妇人不敢抗命。大人晓得的,盐贩子到盐场去领盐,重重盘查,节节刁难;管盐的老爷,额外拿几包盐叫白殿魁去卖,照官盐的价钱,一次先收了去。请问大人,那几包盐算是官盐,还是私盐?”

  这一问,就像一只巨灵掌掩到刘文兰嘴上,只字不能出。私盐之中原有一种所谓“官私”,是盐官用各种明侵暗吞到手的货色,但食盐不是食米,可以搬回家去当存粮,留着慢慢享用;而私盐如果脱不了手,根本就不值钱。所以“官私”必得假手私盐贩子销售。照白寡妇所说的情形,白殿魁犯法贩私,却只是为盐官当差,自然不愿;但如拒绝,后果亦就不问可知了。

  到这时候,刘文兰开始感到白寡妇不易对付;而对这一点,最聪明的办法是避而不谈。

  于是刘文兰问道:“白殿魁手下有多少人?”

  白寡妇也知道,口供逼紧了;是到了生死祸福有出入的地方。此刻再细想一想,抵赖无用;不但无用,而且要抵赖就根本不必投案。如今唯一的说法是,避重就轻,表示出于无奈。

  想停当了,随即答说:“不一定,少的时候二三十;多的时候上百。”

  “这是结帮!”刘文兰用缓慢而沉重的声音:“白巧珠,你总该知道,贩私盐,一个人走单帮跟成群结帮的罪名是不同的!”

  “是。小妇人知道;小妇人的丈夫也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人明鉴,不管做什么买卖,总是有同行的。大家看白殿魁为人还讲义气,肯照顾别人,有事都来拜托他想法子;白殿魁向来热心,不肯推托。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地,好像成了一个头脑。”

  “成群结帮,原都是这么来的,并非你丈夫有什么例外。”刘文兰又问,“白殿魁犯过案没有?”

  白寡妇不知道他所说的“犯案”,是指什么案子?且先答一声:“没有。”

  “成群结帮贩私盐,岂能不犯案?”刘文兰冷笑着,“你真以为官军一无用处,看见私枭结帮而来,就会躲得远远地,不敢惹他们?”

  这一说,白寡妇明白了,他所说的“犯案”,是指抗拒官兵,“这也难免的。”她说,“官兵抓私,私贩要逃;逃不掉难免、难免——”她想找个把能显示迫不得已的字眼,冲淡“拒捕”的罪名,而一时想不起,只好发楞了。

  “难免什么?”刘文兰逼迫地,“你说啊!”

  “难免——”白寡妇终于想到了两个字“难免挣扎!”

  “好个‘挣扎’!”刘文兰越加不敢大意,怕自己会问不下去;所以想一想才接着说:“拒捕自然要挣扎;挣扎不掉就会行凶。是吗?”

  “大人明鉴,实在是挣扎。”

  行凶起于挣扎,情非得已。白寡妇这话是不辩之辩。刘文兰心想,白殿魁的帐不必细算;人都死人;就是算清了也不能硬加在她头上,要她认帐。因而急转直下地问:“白殿魁死了以后呢?蛇无头不行;手底下的一批人,当然散掉了。”

  “没有!”白寡妇回答得很爽脆。

  “为什么?”

  “因为大家不忍散掉。”

  “不忍散掉?”刘文兰问,“不忍的是什么?”

  “这一层,说来就话长了!”

  “不要紧,你慢慢说好了。”

  “大人,王法不外乎人情;有时候犯王法也是为人情——”

  白寡妇便是咬紧了这个说法,很委婉地解释,当白殿魁病殁,停尸在堂时,他的手下就曾集议决定,为了感念死者的义气,也为了大家能不受地痞流氓及其它私枭的欺侮,仍旧要照白殿魁生前的办法,患难相济,祸福相共。这就是所谓“不忍”之心。

  “那么,白殿魁死了以后,那个当头脑呢?”

  “是我!”白寡妇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刘文兰问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就敢带这么一班亡命之徒了?”

  这是很要紧的一句话。从好的方面说,是想开脱白寡妇;而从坏的方面说,希望她能“咬”出更多的人来。白寡妇在这一点上,特存戒心,毫不松口。

  “也没有什么不敢带。”她说,“大家自愿服我,什么事都容易了。”

  “你也懂贩私盐的门路、诀窍?”

  “是的。在白殿魁生前,小妇人就帮他一淘做的。”

  “帮你丈夫,跟你自己当头脑不同。”刘文兰问,“你总有帮手吧?”

  “没有!凡事都是我自己作主。”

  “喔!”刘文兰略停一下,突然问道:“有个绰号叫徐老虎的,是你的什么人?”

  这问到紧要关头,也是白寡妇最难回答的地方来了;她开始有点紧张,调一调呼吸,尽力保持平静地回答:“他叫徐宝山,是我手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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