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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于是情势又一变;到南京去为白五嫂打点,等于是沈二太爷为头。这个消息一传出去,南京码头上轰动了。因为三老在清帮中,德高望重,是大江南北的尖儿脑儿,南京码头虽大,而行辈相等的,只得一个,衰颓庸弱,并不足以约束后辈。所以沈二太爷如到南京,帮中都觉得应该好好尽一番礼;尤其因为三老息隐已久,足迹不出扬州已二十年;江湖上有为难之事,必须三老主持时,都是登门求教,从没有人能请得动他们的“法身”。

  因此,沈二太爷为什么不辞跋涉,亲到南京,自有许多人要问;问出结果,不免惊讶。想不到白寡妇居然能把这么一位大老惊动了来,可知其人之不凡!就这样,一夕之间,使得白寡妇的声名大振了。

  * * *

  由于李振标事先的安排,白寡妇在首县上元县的监狱中,就像作客一样。当然,这也由于白寡妇自己深知分寸,尽管狱中优遇,将她安置在“官媒”所住的一间屋子里,不入牢房,换囚衣,而她自视是一名犯人,谨言慎行,恪守法度。而且,一到先尽自己的“规矩”,解开一个小包裹,里面有个拜匣,十来枚金戒指,四百多两银子,一起交了给“禁婆婆”,拜托她代为分派,聊表敬意。而且一再表示,匆匆投案,带得不多;只要有她的家人来探监,另外还有一番孝敬。行事如此漂亮,即无人情关照,她在狱中也很吃得开了。

  不过,最令人衷心佩服的,是她那种行所无事的态度,即不忧虑,亦不烦躁;谈到案情,微笑不答。居然在随身包裹中,还带着八寸直径的一个绣花用的小竹绷,闲来低着头细针宿缕地在绣一个荷包;这便令“禁婆婆”——狱中都叫她王大婶——诧为初见了。

  “白五嫂,我实在想不通!你遭了这种官司,还静得下心来绣花?”

  “没法子!”白寡妇微笑答道:“不是借绣花来打发工夫,我的心更静不下来。”

  “你这个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见。”王大婶在短短的两天之内,已跟她有了深厚的感情,关切地提醒她说:“白五嫂,我听说你的案子很重,你府上到现在也还没有人来看你;你是怎么一个打算?要托人,要送信,要早早想办法,。”

  “多谢王大婶关心。我想马上会有人来。目前,我一切都托了李统领;想来他一定会替我想法子的。”

  “喔,喔!”王大婶想了好半天说,“说实话,白五嫂,像你这样的人,我在这里三十二年,还是头一回遇到。且不说上头有关照,就凭白五嫂你的为人,都想替你做点什么,心里才好过。你的案子,我们不大明白;外头在传说,恐怕制台亲自要问。这不是好玩的事!你自己要好好想一想。”

  “是的。我也知道!王大婶,将来麻烦你的地方还多;有好些要紧话,还没有到说的时候。王大婶,到了这里,我就当你是唯一的亲人了!我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不敢乱说;若是照你老人家的为人,我真想给你磕个头,叫你一声‘干娘!’”

  “那里,那里!”王大婶乱摇着手说:“那不折煞我了?”

  王大婶着实感动,对白寡妇亦就格外照应得周到,不是陪着她絮絮闲话,多方慰劝;就是替她去打听消息。因此,总督衙门提问的消息,白寡妇是很早就知道了。

  提问是在夜里。黄昏时分,李振标到了;他穿的是便衣,在狱神庙中见到了白寡妇。此时此地,无须客套,他只将提问的情况告诉了她。

  “是由营务处总办刘道台问。”他说,“我已经把前后经过,都告诉他了。大家心照,不会牵涉得太多。不过,白五嫂,事情一半要看你自己的口供;你不要怕,到了那里,尽管从从容容,想停当了再回答。最要紧的是,话不要多。”

  “我晓得。”白寡妇笑道,“‘开口洋盘闭口相’,这句话,我还懂。”

  “李大人,”王大婶插进来问,“有件事,我要请示你老;这位白五嫂,是不是要换了衣服去见刘大人?”

  “这,”李振标踌躇着说,“我倒说不上来了。”

  “王大婶,”白寡妇泰然说道,“无所谓的!公事上一定要交代得过去,我换衣服就是。”

  所谓“换衣服”是换囚衣。王大婶找了一套全新的,亲自服伺她换好;一面不断地表示,为她委屈,又劝她忍耐。然后,又亲自陪着她坐车到了总督衙门;李振标这时已换了官服在那里照料。由于事先已安排得很周全;一到便被带到总督衙门大堂西面的一个院落里,正是营务处治事的所在。

  那个院落南北两排平房,南屋暗沉沉地,北屋亦只有正中一大间有灯光;王大婶照那里差役的指示,将白寡妇带入厅中,只见正中一张大匟床,前面是一个拜垫,便不待关照,自己双膝往上一跪,俯首待命。

  不久听得靴声自远而近;抬头看时是个便服的中年男子,料知便是营务处总办刘文兰;当下仍旧低头,正一正身子,跪得笔直。

  “回大人,”差役说道:“下跪的就是犯妇白巧珠。”

  刘文兰点点头,开口问道:“你就是人称白寡妇的白巧珠。”

  “是!”

  “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叫白殿魁。”

  “死了几年了?”刘文兰问,“生前作何行当?”

  “死了五年了。”白寡妇答说:“生前是贩砂子的。”

  “贩私盐是不是?”

  “是的。”白寡妇答说,“生计所逼,不得已做这个行当。”

  “你知道不知道,这是犯法的?”

  “白殿魁生前贩私盐,有多少时候?”

  “大概有七八年的工夫。”白寡妇答说:“白殿魁未娶小妇人之前,就做这个行当。”

  “这样说,你嫁他之前,就知道他是盐枭。”

  “回大人的话,这一点,小妇人不敢承认。”白寡妇提高了声音说,“小妇人的父母,把小妇人许配白殿魁的时候,只知道他做贩盐的生意,不知道他贩私盐,更谈不上盐枭两个字。”

  “这是怎么说?婚姻大事,对男家的情形,没有打听清楚,就把女儿许配给人家,有这个道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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