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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遗令是早由徐树铮拟好了的,拿出来送到段祺瑞面前,他顺手交给左面第一位的王揖唐,以次传阅,颇费功夫,未曾看完,听得楼梯声响,同时隐隐有举哀的声音。

  “只怕过去了!”徐树铮说。

  果然,徐世昌含泪说道:“项城咽气了。”

  听得徐世昌报告袁世凯咽气的噩耗,自然先致哀三分钟。这三分钟之内,各人的想法不同,有的想起曾受袁世凯提携栽培,知遇之恩不可忘,自然哀伤不已;有的想到一代枭雄,如此下场,无端兴起英雄末路之悲;有的人觉得政治无情;有的人觉得为人要知足,袁世凯私心太重,做了总统想做皇帝,以致没兴一起来,最后还赔上性命。

  当然也有深于情,或者讲良心的,不免有愧对死者之感,有的抚心自问,撮弄袁世凯蹲在热灶上,自己也有“一臂之力”;有的过去冷漠,从此再无补情的机会,遗憾终生。

  当然,不管怎么样回忆过去,少不得也要想想袁世凯死了以后的局面,有些为大局,忧虑着会引起骚乱;有的为私利,在拼命思索,怎么样搭上黎元洪那条线?其中通盘考虑,思路又快又冷静的是“小扇子”徐树铮。

  因此,一等三分钟结束,他疾趋而前,凑到段祺瑞的面前,用极低但极有决断的语气说道:“消息一时不能宣布,不然后果严重!”

  段祺瑞对他言听计从,因为每每在要紧关头,他一句话便能启发出很多思想。段祺瑞心想不错,袁世凯的地位,已有许多人不承认;同样地,黎元洪的继承地位,也有许多人不承认。倘或不能妥善安排,拥兵独立的人,都可以自立为王。岂不天下大乱?

  因此,他站起来说:“这真是变起不测!目前的局势,非常混乱。项城已经撒手去了,维持大局安定,是我们大家的责任。现在才是真正的善后,遗令应该什么时候发表?请各抒高见?”

  大家先没有听懂他的意思,问到“遗令什么时候发表”,才恍然大悟,段祺瑞有“秘不发丧”之意。然而秘到什么时候呢?

  张国淦想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民国亦然如此,不可一日没有元首,所以如今第一件大事,就是奉迎黎元洪入府,行使元首职权。但自己鄂系的色彩太浓,说这话有“拥立”之嫌,眼前可能先遭段系之忌,想想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因而闭口不言。

  第一个开口的是王揖唐。“遗令既然照约法,以嗣总统继承大位。那么,”他环视着说,“应该请总理晋谒嗣总统,报告经过。”

  王揖唐同段祺瑞是小同乡,也是因为段的关系,才得初次入阁,因此希望段祺瑞能够蝉联组阁,他也依旧可以当他的内务总长。刚才这几句话,听来冠冕堂皇,其实是暗示段祺瑞应该抢先跟黎元洪去谈条件;如果迟一步,黎元洪已邀请他人组阁,则虽有借重之心,苦无延揽之方,岂不自误前程?

  其实他是顾虑,徐树铮早已通过张国淦的关系,与黎元洪取得默契。当然,他的话在表面上是正办,大家无不附议,虽有人觉得仿照“嗣君”的说法,称黎元洪为“嗣总统”,名词甚奇,但此时不是咬文嚼字的时候,也就不去理它了。

  在王揖唐以后,再无人发言,仿佛都是静以观变的态度,段祺瑞便看着徐树铮说:“你有什么意见?”

  徐树铮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从从容容地说道:“发表遗令的时机,应该在各方面都承认副总统继任大总统之后。徜或事先没有必要的联系,消息贸然发表,一定会引起很恶劣的影响。举个例说,安徽、徐州,就可能有问题。”这是指倪嗣冲和张勋,倪丹忱真是一片丹忱,耿耿不二,为了报答袁世凯,也为了他自己的地盘,可能会有激烈的行动。张勋之忠于清室,更是尽人皆知,会不会在这时候,提出异想天开,推戴宣统的主张,真很难说。

  “大家想来记得,南京会议之后,张倪曾有联名通电,意思是不承认副总统的继承权。如果他们要贯彻初衷,另提召集会议,解决元首问题的主张,那么,分裂的形迹,就显然可见了。”

  这一说更觉得有理,曹汝霖便站起来说:“我赞成通知各方面的主张,西南方面已有表示,由黎副总统继承总统,已无问题。此外独立各省,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是国家为重;现在项城去世,自然是不可以造成混乱。拿这些理由说明白,使独立各省,毫无借口,比较妥当。”

  “是的。外交团方面呢?”徐树铮问,“什么时候通知?”

  “一决定就通知。”

  谈到这里,徐世昌站起身来说:“容我插句嘴,有了结果,我可以去告诉云台,消息到底在什么时候发表?”

  “一定在今天。”徐树铮说,“电报往返也快得很,最迟不会过午。”

  “自然是组织治丧委员会办理。”段祺瑞说,“丧仪自宜隆重,但不宜过于铺张。我想,治丧委员会有三个人就可以了。”

  这是段祺瑞体察实情而产生的意见。因为一则治丧委员太多,表面上显得铺张,或者会有人抨击,辱及死者,问心何安?再则,大家要避帝制派或拥袁的嫌疑,不会肯担任治丧委员,但人数太少,不成其为委员会,故而定为三名。

  于是推选这三名治丧委员,首先提到的是袁乃宽,一致通过;其次提名周自齐,因为有治丧经费的问题,由署理财政总长担任治丧委员,可以得到很多方便,所以并无异议。

  “还有一位,以曹总长为宜。”徐树铮说,“项城之丧,必有各国公使及外宾来吊唁,探问真相,非请曹总长接待不可。”

  “说得是!”段祺瑞作了裁定,“就请润田兄辛苦吧!”

  谈到这里,应该分头办事了。治丧委员会,立即召开会议;徐树铮忙着与各省密电联络;徐世昌为袁家处分家务,而段祺瑞则须往东厂胡同黎宅报告噩耗与“喜讯”——“备位储贰”的黎元洪,一旦扶正“践祚”,自然是一大喜事。

  “干若兄,”段祺瑞拉着张国淦说,“请你陪我去一趟。”

  这是义不容辞的事,张国淦欣然乐从,坐在段祺瑞的汽车,直驶东厂胡同。到达时,天色刚明,黎宅的大门还没有开。敲开了门,张国淦一言不发,三脚两步,直奔黎元洪的卧房。姨太太黎本危起得早,正在院子里摘花助妆,见是张国淦,诧异地问道:“张先生,来得这么早?”

  “副总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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