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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到了夜里,传出来一个消息,袁世凯的小便不通,已非药物所能治疗,这天召皮希尔进宫,是动了一个小手术,在小腹下面开一个洞,用橡皮管做成一个人造尿道,直接肾脏,藉以通便。

  这对大多数北京城里的人来说,是闻所未闻的奇事。有人推断,一定无效,第二天端午,必然不能度过。但是吃过棕子,喝过雄黄酒,依然无事。这样看来,难关似乎过去了。

  外面是这样在猜测,府中却又是一番情形。袁家的亲属,都已集中,随时准备送终——袁世凯已经昏迷,入于弥留状态,到了午夜过后,神气越发不好,喉头呼噜呼噜地响,那口痰吐不出来就得咽气。

  “大爷!”袁乃宽向袁克定请示,“我看要预备了。”

  噙着两泡眼泪的袁克定点点头,很吃力地说:“打电话给‘歪鼻子’吧!”

  歪鼻子是指段祺瑞。袁乃宽电话直接打到府学胡同,段祺瑞与亲信幕僚,正在商量善后,所以电话是接在“小扇子”徐树铮手里。

  “大总统恐怕不行了。”袁乃宽用嘶哑的声音说,“大爷叫通知总理。”

  “知道了!”徐树铮很从容地答道,“总理马上进府。”

  放下电话,段祺瑞便问:“时候快到了吧?”

  “是的。”徐树铮问道,“是不是此刻就通知东海,请他一起进府。”

  “当然。照我的原议办。”

  “东厂胡同呢?”

  这意思是问,要不要通知黎元洪?段祺瑞踌躇了一下答道:“再看一看。”

  于是段祺瑞乘车回公府,徐树铮便在段宅以国务院的名义,用电话通知所有的阁员,实时在公府召集临时国务会议,同时也通知了非阁员的徐世昌。

  到了清晨三点钟,奉召出席国务会议的要员,都到齐了,除段祺瑞以外,有内务总长王揖唐、海军总长刘冠雄、司法总长章宗祥、教育总长张国淦、农商总长金邦平、交通总长曹汝霖、署理总长周自齐,财政总长孙宝琦本来在假,参谋总长王士珍只领虚衔,向不到公,但这时因为情况特殊,亦都到了。段内阁中唯一缺席的是外交总长陆征祥,他在应邀复出以后,看看风头不对,干不多久,就要辞职,段祺瑞给了他一个月的病假,此时正在北戴河“养疴”。

  人是到齐了,却一个个面色凝重,低声打听袁世凯的病况,只知道昏迷的时候多,清楚的时候少,从晚饭时分起,已经“上痰”,似乎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书衡,”司法总长章宗祥悄悄向国务院秘书长王式通问道,“会怎么还不开?”

  “要见项城最后一面,听他的遗言如何?再来开会。”

  “那,怎么不上楼呢?”

  “等东海。”

  话刚完,徐树铮陪着下午刚由天津到京的徐世昌走了进来。此时此地不是寒暄时候,只见段祺瑞迎上去说了句:“菊老,都在等你。”

  “人怎么样?还能说话不能?”徐世昌指着楼上问。

  “就能说,怕也说不清楚了。上楼吧!”

  于是徐世昌领头,段祺瑞率领全体阁僚,踏上楼梯——居仁堂原名海晏堂,是光绪年间慈禧太后所修建的一座洋楼,楼上甚大,但一上楼就听得西面卧室中有异声,仿佛拉风箱似的,“呼噜,呼噜”一下比一下重。

  黄幔启处,走出来两个人,前面一个是“瘸子大爷”袁克定,一摇一摆,路是越发走不稳了;后面一个挂着听诊器的,是公府医官,留德的名医屈桂庭。

  “老伯!”袁克定颤巍巍地请了安,眼泪已经往下直流。

  “云台!”徐世昌正色告诫,“你是老大,责任甚重,你自己先要定下心来。”他转脸又问屈桂庭:“法国的大夫手术管用不管用?”

  “大总统的肾不好,不管用。”屈桂庭很吃力地说,“已经中毒了,很难了。”

  “什么毒?”徐世昌惊诧地问。

  “尿毒。”屈桂庭答道,“大总统的病是尿毒症。”

  “老伯,”袁克定催促着说,“请进去吧!”

  进入西间,袁世凯一下半身盖着一条紫绫夹被,躺在红木大床上。床背后隐隐有彩色裙幅,也似有隐隐的啜泣声,令人想到曹操当年分香卖履的那一幕,袁世凯的下场,显然不及曹操。

  走到床前的只有徐世昌和段祺瑞,袁克定先俯下身去,提高了声音说道:“爸爸,菊老跟芝泉来看你了。”

  袁世凯的反应非常迟钝,甚至可以说没有反应,只是喉头“拉风箱”的声音更大,似乎想说什么而无法说得出来似的。

  段祺瑞见此光景,便将徐世昌轻轻一推。徐世昌会意,走近两步,低下头去在袁世凯耳边,大声问道:“有什么吩咐吗?”

  突然间,袁世凯双手向空中乱抓着,显然的,是听清了徐世昌的话,袁克定便将徐世昌的手送过去,让他抓住,希望他有句要紧的话留下来。

  而袁世凯喉头有声,却极不清楚,像是胡,又像是黎,也可以听成李,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口痰硬得难受,硬挤出来的一种毫无意义的声音。

  徐世昌却又问了,声音特大:“黎元洪吧?”

  袁世凯依然是那样莫衷一是的声音,而徐世昌却与段祺瑞说道:“知道了,放心吧!”

  说了这一句,两个人对望了一眼,段祺瑞便退后两步,又回身望了袁世凯一眼,默默地转身下楼。所有的阁员们,也都跟了下去。

  一到楼下,就开临时国务会议:“项城的意思。是让黎副总统继位,照约法亦应该这么办,大家以为如何?”

  大家都没有答话,却都看着教育总长张国淦。因为张国淦是段内阁中唯一跟黎元洪接近的人物。看这一眼,颇有贺他鸡犬升天的意味。

  “既然大家同意,就拟遗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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