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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就是这话。你在我幕府几十年,从来没有一个字谈官阶,谈俸给,严范孙跟我相交数十年,亦从来没有谈过官阶升迁。你们两位,苦口劝我,才真的是为我。”袁世凯痛苦地说,“国士在前,我不能听从,我自己想想,算个什么东西?”

  “如今悬崖勒马,犹未为晚——”

  “晚了!”袁世凯打断他的话,“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总怨我自己不好。当初推戴的那些人,真有救国的怀抱,认为非我不足以维持大局吗?我很怀疑。”

  “这是大总统为国心太切的缘故。我想后世总有人会明白的。”

  “身后之名,我也管不得了。只是生前难堪!”袁世凯有些激动了,“前日推戴,今日反对的,比比皆是。梁燕荪起先反对,现在劝我决不可取消帝制,不然天天盼望封官爵的人,都会失望,谁还肯跟我共最后之事。这种态度,倒还不至于首鼠两端,可叹的是,从前劝进最起劲的人,就是今日极力主张取消帝制的人,真是卑鄙不足道了。”

  他虽未言明,张一麟却能意会,这是指的杨士琦,他自然不便表示意见,只有听着。

  “总而言之。我从平朝鲜开始,做了几十年的事,也得意了几十年,读书的时候太少,参不透古今成败兴亡之理,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不必怨人。今日之下,仲仁,我亦只能跟你谈谈。”

  “大总统见道之言。可惜——”张一麟的话,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稍微晚了些。”

  “是的。我见道太晚,为人所误。”袁世凯又说:“误我事小,误国事大。这一点我也是近来才明白的。当国者可不惧哉!”

  这几句话,使得张一麟大为感动,追随了他几十年,也只有这一刻才看出他的几分英雄本色——那些翻云覆雨的手腕,只是枭雄的作为而已。

  因为如此,张一麟对袁世凯的感情,又深了一层,由置身事外,为他惋惜,一变而为休戚相关,只愁着各方面逼迫得太厉害。同时在眼前看到这又做过大总统又做过“皇帝”的“一世之雄”,一副作茧自缚,无力脱困的侘傺无聊模样,不免心头酸楚,想想只有陪他多说说话,是自己所能尽力,而他又需要的事,所以这一谈谈到红日西沉,方始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中却还有许多人在等着。张一麟在帝制高唱入云的时候,由于不合时宜被冷落漠视,这一阵子陡然又成了“红人”,不敢见袁世凯而有经手的事务必须交代的,都来找他“请示”。其中之一就是袁乃宽。

  “张先生,我跟你请示——”

  “不敢当,绍明兄!”张一麟急忙抢着说:“‘请示’的字样,请你收回。有话请吩咐。”

  “‘吩咐’二字,也要请张先生收回。”袁乃宽说,“帝制取消,准备大典的法物,都用不着了。跟那面借的东西,仍旧还给那面,新办的东西要焚毁,得要派个监视的人。”

  所谓“那面”是指“宣统皇帝”那面,新办的“御用”物品要由“大典筹备处”经手,焚毁当然不劳他人,何用监视?

  “绍明兄,这些东西没有人敢用,也没有人敢要,我看不必派监视的人了。要派,你们‘大典筹备处’自己斟酌着办就是。”

  “现在那里还有‘大典筹备处’?”袁乃宽苦笑着说,“监视的人也不能自己派。一定要请张先生自己来看一看,或者跟上头回了,另外派一位不属于以前筹办‘大典’的人来监焚。”

  “这,为什么?”

  “张先生,这里头关系着报销——”

  他没有再说下去,张一麟却完全懂了。“大典专款”一两千万,是笔滥得不能再滥的花账,将来有人追究,无法交代。“御用”物品,一火而焚,是个烧掉滥帐最好的机会,但必须有人监视,作个证明,将来才易于卸责。了解及此,张一麟心里很不高兴,但苏州人的性情,不肯当面予人难堪,所以依旧微笑着答道:“我是不便来监焚的。得空我替你跟上头说一声吧!好在‘万方有罪,罪在一人’,这盘‘什鸽乱盘’的帐,已经有人替大家顶了过去了。”

  这是说,帝制派所有的罪过,都由袁世凯一个人承受了,大家都不妨往他头上推。这话不用张一麟说,袁乃宽也是这么在想。但推得过去,推不过去,大成疑问,只好以后再看了。

  “还有件事,要跟张先生商量。”袁乃宽说,“要跟那面结亲的事,你总知道?”

  张一麟不问袁家的家务,只听说过袁世凯与黎元洪联姻,两面互争做男家,结果是袁家的老九克久,聘了黎家的小姐。却不曾听说要跟“那面”结亲。

  “是许婚给宣统?”他问,“那位小姐?”

  “是六小姐。”袁乃宽说,“是我跟江宇澄一起去和续老提的,那面的太妃也答应了。昨天续老来问我,这话还算不算数?你看,我怎么回复人家?”

  “抱歉,我无从表示意见。不过,双方也都还小,这件事,照我看不急。”

  “对!我就这样回复他们。先拖一拖再说。”

  ***

  刚到家,门上就进来回话:“瑞蚨祥的孟掌柜又来了。”

  这是袁乃宽最怕见的一个人,最头痛的一件事。两袭龙袍,是在瑞蚨祥定制的,完工已久,却因为“登极大典”举行无期,一直不曾去取。现在帝制撤销,当然更用不着了。

  “告诉他,不见!”袁乃宽说,“有话到公府说去。”

  “我原是这么回报他的。他说,到公府找不着人,今天无论如何要见老爷。见不着不回去。”

  想想也难怪他撒赖,几十万元的一笔生意,何能不了了之?这样转着念头,便叹口气说:“让他进来吧!”

  瑞蚨祥的孟掌柜,一进门便跪在袁乃宽面前。两袭龙袍报价八十万,一半虚头,也还要四十万,镶珠嵌翠,成本三十几万,分文未得,他也只有出此下策了。

  “起来,起来!这样子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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