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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舆论?”袁世凯轻蔑地,“我看中国就没有舆论这件东西。外交,我很有把握。三者的重心是军事。你看,蔡松坡打得倒我吗?”

  一面说,一面脸上已泛起冷笑。张国淦觉得自己既是顾问,不可不尽建言之责,想了一下,很审慎地说:“时局的重心在东南而非西南。”

  这是指冯国璋。袁世凯听他这么说,不由得想起“众叛亲离”这句话,脸色变得很不自然。

  “什么?”袁世凯装作听不大懂似地,“你是说华甫吗?”

  见此光景,张国淦知道自己知无不言的这份热心过度了,当时便改变了口气。

  “华甫做了大总统几十年的部下,知道他的莫如大总统。我是局外人,不敢妄置一词。”

  然而袁世凯却不肯放松。他一直存着一个疑问,大家都看成冯国璋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实际上恐未必尽然。现在正好听听“局外人”比较不偏不倚,亦用不着有所偏倚的人的意见。

  “你以为华甫左袒则左胜,右袒则右胜?”

  左右袒是汉初刘氏平吕之乱的典故。原是问冯国璋的力量,而张国淦到底算是心直口快的人,进一步连冯国璋的态度也评论到了。

  “左右袒倒不怕,独怕他不左不右。”

  这句话相当深刻,也道破了冯国璋准备投机的态度。

  袁世凯细细咀嚼着,觉得其言有味,但几十年老部下的“华甫”其人,却太无味了。

  看到袁世凯,微喟无语、黯然垂首的那一派英雄落魄、万般无奈的神情,张国淦大为不忍,忍不住又说:“我有八个字贡献大总统,只怕人微言轻,不易见纳。”

  “这是那里话,你尽管实说。”袁世凯说,“这一阵子,肯跟我说实话的,都是够朋友的人。”

  “我这八个字是:‘急流勇退,实至名归’。”

  “见教得是。诚如尊言,能做到这八个字,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又是虚伪的话。张国淦倒有些懊悔,想起“不可与之言而与之言,失言”的古训,自觉无趣,随即起身告辞。

  “请回来。”已快跨出房门的张国淦,为袁世凯招了回去,对他说道:“请你跟菊人去谈一谈。”

  张国淦的胞弟,是徐世昌的门生,所以张国淦亦以师礼徐。赶到徐家,因为是通家之好,不待通报,径入后庭。徐世昌却正要出门。

  “有事吗?”

  “项城叫我来看老师——”

  “我知道了。等我公府回来再谈。”徐世昌抢着说,“你务必等我片刻。”

  徐世昌匆匆入府,袁世凯已等得心急,催问过好几遍了。见面密谈,首先问到张国淦曾否去看徐世昌,可曾谈到他对时局的见解?

  “他刚到舍间,因为大总统召见,我还来不及跟他说话,不过留了他在那里。”

  “他的见解,我觉得很精到。”袁世凯问道:“你看华甫到底是什么态度?”

  “他是北洋旧人,受大总统数十年的栽培,谅无异心。”

  “光是没有异心不中用。”袁世凯用手指蘸着茶汁,在红木桌子上自西徂东画了一条线,“长江一线,命脉所在。陈二庵在上游,冯华甫在下游,这一线不生变化;云贵一隅之地,终归不难就范。所以华甫必得有积极的表示才好。张国淦说他‘不左不右’,其意何居?想起来叫人寒心。”

  这是袁世凯在张国淦辞去以后,悟出来的道理,也就是他所以焦急的由来——冯国璋“不左不右”,正是师法他当年的故智:云南起义等于武昌起义,他自己就是当年的隆裕太后,而冯国璋要学的是辛亥革命的他,不左不右,或者暗左明右,都只是坐山观虎斗,等到两败俱伤的时候,出而坐收渔人之利。

  徐世昌当然也了解他的想法。不过袁世凯看起来虽难免落个一场空,而冯国璋却还不够资格逐鹿“大位”,所以决不会像袁世凯那样,将冯国璋看得十分严重,不过为了安慰袁世凯,无论如何要替他想个办法,那怕不是办法的办法也可以,只要眼前能让他心里好过些就行了。

  徐世昌最会想不是办法的办法,当即答道:“以他跟大总统的关系,只要派个得力的人好好去疏通一下就行了。”

  “这也对。派谁呢?”

  “派——”徐世昌想到专跑津浦路的阮忠枢,“叫斗瞻去,就很合适。”

  “好!请你说给他吧。”

  于是徐世昌辞出居仁堂,去找阮忠枢。袁世凯也找了张一麟来,要替他写一封极恳切的“私函”,预备交阮忠枢带到江宁,面递冯国璋。

  张一麟受命办妥,亲自送到袁世凯那里,核可了稿子,正要辞出时,袁世凯留住了他。

  留他其实无事,只是想谈谈而已。从撤销帝制以来,很少有人再来见袁世凯,有的是怕他心境不好,会碰钉子,不敢来见;有的则是深怕惹人注目,认作“袁党”,觉得不宜来见。

  而袁世凯心情灰恶,正需要有人亲近,所以对于自始至终反对帝制,但亦自始至终追随左右的张一麟,特具好感。有时一天找他三次,每次总是谈一两个钟头,将张一麟当作唯一知心的密友。

  “我今天才知道,淡于功名富贵、官爵利禄的,才是真国士。”

  张一麟不知道他的感慨为谁而发,只点点头答道:“国士原非功名利禄所可以羁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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