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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孟掌柜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两个听差连拖带拉,好不容易才将他捺在椅子上坐下。听他眼泪汪汪地说道:“袁大人,当初我原是不肯接这笔买卖的,开张到现在,从来也没有做过龙袍,怕办不好,误了大事,砸了自己的招牌。现在不但要砸招牌,整个铺子都要毁了。”

  “那又何致于如此?”袁乃宽说,“料子钱、做工,我都给你。珠子、翡翠,原物未动,你也亏不到那里去。”

  “怎么会是原物?珠子都打了眼,翠牌是现雕的龙凤花样,别处地方不能用。”孟掌柜又说,“洪宪坑死人,各家大人定做的朝服都做好了,上百件堆在那里,一家也不来取!”

  “我的那两件,你派人给我送来,我照价给就是。”

  “袁大人的衣服,不敢领价。这些也不去说它,我认倒霉。不过那两件龙袍,我实在赔不起。”

  “那你说怎么办呢?谁也没有想到,皇帝只做了八十三天。”

  “皇帝做多少天,我们小百姓管不着,也不敢管。如今只请袁大人体恤我,救我一救。赔是总归赔定了。料子、工钱都是我报效,珠子、翡翠的钱,我实在赔不起。”

  “这要多少钱?”

  “有清账在这里。”

  接过一大篇清账,一时也无从看起,只看一看总数,二十三万四千多,袁乃宽随即大摇其头。“大典筹备处已经撤销了。”他说,“那里还有钱?三万两万还好想办法,二十三万——”他将帐递了回去,简简单单地说了两个字:“没有!”

  孟掌柜听这一说,又要下跪。袁乃宽手快,按着他不许下座。

  “袁大人不教我跪,我只有一个办法。”孟掌柜说,“回家上吊。”

  袁乃宽吓一大跳。“别生这个拙见。”他赶紧说道,“咱们好商量。”

  孟掌柜是早就跟人商量好了来的,先用软功磨,磨不成功,还有一计。此时见袁乃宽口风松动,知道此计有效,当然照行不误。

  “商量不成功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说不到一处。我是死定了!”他说,“我也不敢说到阎王爷驾前告状,说我死得怎么屈。我只是写一封遗嘱,请报馆里给我登一登,请大家评评理。”

  这一计真个有效,袁乃宽大为恐慌。果真如此,第一个袁世凯就会震怒,下令查办,整个大典专款的弊端,都会暴露。

  “好了,好了!我总教你过得去就是。”袁乃宽说,“你回去先算一算,珠子、翡翠总不能说一个钱不值,能退的退掉,能卖的卖掉,再差多少钱,我补给你。”

  于是好说歹说,补偿了十万“袁大头”作为了结。废弃的龙袍还是有用处,而瑞蚨祥收了钱自然也要交货,所以孟掌柜请示送到什么地方。

  “总不能送到我家来吧?”袁乃宽答说,“你送到公府,明天一起好烧。”

  “烧龙袍?”

  “是啊!没有听说过不是?”

  “真没有听说过。又不是‘丢纸’。”

  话一出口,孟掌柜才知失言。“丢纸”是宫中大丧仪典之一,在大行皇帝宾天之初,将御用冠服器物,一起焚化,名为“小丢纸”。孟掌柜一时忘了忌讳,但倒提醒了袁乃宽,这样做法,是不是太嫌丧气?

  考虑下来,非烧不可,烧掉干净。为了嫌忌讳不烧,留着东西是个祸根,将来若有人翻出老案来,说不值那么多钱,岂不是自找麻烦。再说,国务会议决定帝制遗物一概焚毁,自己又何必多事。

  于是,第二天下午在南海找了块偏僻空地,将龙袍、御座、黄缎绣龙的椅披,三殿匾额,以及其他新添制的銮驾卤簿,浇上汽油,举火焚烧,黑烟滚滚,直冲霄汉,连北海的雁翅楼头都望得见了。

  雁翅楼上的袁寒云,醇酒妇人,别有寄托,此时正在北窗之下,拿着一面放大镜,玩赏一部仇十洲所画的册页,名为《二十四番花信风图》,一共二十四页,每页系唐诗一句,画是工笔,纤微毕露,活色生香。正看到“英姿飒爽来酣战”,听得人声嘈杂,便推案而起,查问究竟。

  “可是失火?”小桃红惊惶地指着南面说,“好大的烟。”

  “取望远镜来!”

  拿望远镜一照,依旧看不出什么。但听差已经来报,是烧御用器物。

  “唉!”袁寒云回身往里就走。仇十洲的秘戏图,自然再也无心领略,只摩挲着那方“皇二子”的田黄图章,黯然叹息。

  小桃红倒有心疼他。当初进宫原是李代桃僵,做了薛丽清的替身,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但袁寒云的脾气随和,薛丽清留下的那个儿子亦颇可爱,日久情生,居然有休戚相关之感了。

  “唉!”袁寒云悄然念道:“‘剧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小桃红是知道这重公案的,所以袁寒云一念这两句诗,倒提醒了她一件事。

  “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同胞弟兄为了一首什么诗,弄成仇人一样。现在龙袍烧掉了,皇帝不做了,大爷也不是东宫太子了,该没有从前那样的威风了吧?”

  “他可怜!”袁寒云说,“自己一场春梦,还害了老爷子。午夜梦回,扪心自问,不知何以为人?”

  “你文绉绉的,我也听不懂说的啥。闲话少说,我闷死了,现在可以陪我出门了吧?”

  由于袁寒云的雁翅楼,贴有“禁与当朝名士往来”的“家谕”,连带小桃红亦似幽禁。她的意思是,此刻禁令应可取消,袁寒云可以陪她出门逛逛了。

  “出门当然可以。不过,你想,我那里还有这张脸见人?”

  “怕什么?你又不犯法。”

  “你不懂。”袁寒云指着那块“皇二子”的图章说,“本来是刻着好玩,现在倒真有点不好意思了。”

  “不好意思就不用!”

  “早就不用了。然而已有许多笔迹留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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